摘要
前贤在研究动词内部去声异读时,提出了“自动—他动”“内向—外向”以及“使动”“供动”等说法。若着眼于原始动词的语义特征以及异读规则,可以发现上述异读类型具有共性:原始动词记录施事的动作行为(或情感、指令等),异读去声时该动作行为(或情感、指令等)朝向、作用或致益于一个动词原本并不蕴含但此时企图达及的新论元(通常是目的地、对象、与事等),是为去声的外指功能。被指向的新论元通常实现为宾语,抑或用“于/於”介引,这两种形式有及物性高、低之别。
一 引 言
本文所谓“异读”,前贤或以“两声各义”“一字两读”“歧音异义”“异音别义”“四声别义”等称之,其特点是:原始动词在改变读音(包括声、韵、调)的同时改变其意义、用法。异读的大量出现发生在中古,遂有清儒认为是六朝经师的强生分别。周祖
去声的功能,前贤已多有讨论(如周祖
随着研究的深入以及更多“反例”的挖掘,我们发现最初的“达及”说比“增价/增项”“指派新论元”之类的说法更合适,不过仍然不够贴切。本文在进一步检讨用例的基础上把去声的功能修订为“外指”。所谓“外指”,即施事的动作、行为、情感或指令等朝向、作用或致益于一个动词原本并不蕴含但此时企图达及的新论元。与此相应,(1)动词异读中从无“V去声+受事”(只有“V去声+非受事”),因为“受事”是最自然的蕴含于动词的客体;(2)“反赵盾”“楚败蔡师”这类不及物动词的“使动/致使”也不读去声,因为其宾语或是动作的施事,或是状态的当事,并非动词企图达及的新论元;(3)内向动词(即动作由外向内)也不读去声,当它异读去声时,动作由内转向外(例如“受禅入命于天—帝授禅去我佑”“贷透入粟於监河侯—贷透入子三百金”等)。
那么,具有外指功能的去声涉及哪些用例,V去声究竟带什么类型的宾语?本文将借助用例检讨详说之。此外,亦涉及去声跟“于/於”的纠葛,即:为什么会有“女娘去於郑庄公”“卖名声於天下”“献晓去豣于公”这种兼用去声和“于/於”的用例,以及这种用例跟“受命于天”类用例的区别。最后讨论去声的来源及性质,即去声究竟标记动词的功能还是名词的格。需要注意的是:(1)上古汉语不同时期的句法差异较大,本文讨论限于《左传》及之前的语料;(2)异读究竟反映构词还是构形尚有争议,“滋生”说兼赅二
二 从异读时新增论元的语义角色看去声的外指功能
古汉语异读系统中去声的外指功能,在动词内部异读中大量存在,前贤所谓“及物”“他动”“使动/使谓”“供动”“外向”等多属此类。此外,部分“名动”“形动”异读亦属此类。下面首先讨论动词内部的异读。
若从原始词与滋生词的论元变化着眼,前贤所举用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小类:不及物动词异读为及物动词、单及物动词异读为双及物动词、带直宾的动词异读为带间宾的动词。而不管哪个小类,在异读去声时皆表现出强烈的外指性,这从新增论元的语义角色可见一斑。
(一) “不及物→及物”异读
1.不及物的动作动词,增带对象,异读去声。例如“呼号匣平—号匣去申叔展”“豺狼所嗥匣平—(来瞽)皋[嗥匣去]舞”等。注意:原始词即为二价及物动词者与此不
2.不及物的情感动词,增带对象,异读去声。例如“田畯至喜晓上—赵文王喜晓去剑”“恐溪上惧—唯恐溪去缄縢扄之不固也”“不亦乐来入乎—仁者乐疑去山”等。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充任“因事”的刺激物通常用“于/於”介引(例如“郑伯喜於王命”“公私喜於阳谷”等
3.不及物的位移动词(无界),增带目的地,异读去声。例如“奔走精上—走精去固宫”“疾趋清平—趋清去隅”“来往云上—往云去德”等。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有界位移动词用来表达“界”的处所论元,或紧跟动词之后无异读(例如“至齐乃还”“出其东门”“逾墙”“适齐”“之楚”等),或用“于/於”介引(例如“至于岱宗”“出於五鹿”“逾于洛”等)。
综上,不及物动词在异读去声时增带对象或目的地,此时施事的动作、情感等朝向、作用于对象、目的地等新论元,可证去声具有外指功能。
(二) “单及物→双及物”异读
前贤虽然对此划分了不同类
1.单及物的动作动词,增带与事,异读去声。例如“赏善不遗以平,遗漏匹夫—宁王遗以去我大宝龟”“子不语疑上怪力乱神—吾语疑去女礼”“告见入疾—告见去之悔”“分非平国以禄之—分非去之都城”等。注意,二价动词(例如“言之於王”)、准三价动词(例如“卖明去名声於天下”)与此有别。
2.所谓“内向—外向”异读(或称“关系方向类”):“内向动词所代表的动作由外向内,如‘买’,外向动词所代表的动作由内向外,如‘卖’
3.所谓“自动—使动”异读。使动,或称“使谓”“致使”,黄坤尧认为是一笔糊涂
4.所谓“供动”。“供动”说最先由宋玉珂提
综上,单及物动词在异读去声时增带与事,此时施事的动作、行为、指令等朝向、作用、致益于这个与事新论元,可证去声具有外指功能。
(三) “直宾→间宾”异读
即原始词带直宾、滋生词带间宾(并非双宾式的省略)。以“投”为例:原始词读定母平声,基本意义是“用手使物作抛物线运动”(例如“投袂而起”“投其璧于河”),是带受事宾语(直宾)的及物动
综观上述诸类用例,其共同特点是:原始词表动作行为(或情感、指令等),异读去声时朝向、作用、致益于一个它本身并不蕴含但企图达及的新论元,新论元通常是目的地、对象、与事(下文还有“受益者”,这些论元彼此间有引申关毖我成功所”“饩之粟”“简畀殷命”
去声的这种外指功能通过对比用例可以看得更清楚。(1)“家、居、嫁”这组同源词,“家”是见母二等平声的名词,改变韵等滋生出见母三等平声的动词“居”,异读去声滋生出见母二等去声的动词“嫁”。“嫁”“居”皆为动词,二者相比,“居”是自足的不及物动词,而异读去声的“嫁”则必有指向的对
综上所述,引入新论元的方式很多(用“于/於”“以”介引或异读去声等),但只有引发动词动作外指的论元才能让它异读去声,因此把该去声的功能概括为外指是合适的。那么,是否具有外指性就一定异读去声呢?不一定。因为异读自上古就开始衰落,有些已不可考或仅留蛛丝马迹,很难求全责备。此外尚需注意,有些用例兼用去声和“于/於”介引,后面再接着讨论。这里顺带提及,除了动词内部的异读,有些名动异读、形动异读也涉及去声的外指功能。(1)名动异读,根据滋生词的句法特征至少可以分为三
三 “V去声+于/於+对象”类用例中去声的外指功能及句法解析
“V去声+于/於+对象”类用例相对来说要少一些,其特点是兼用去声及“于/於”作标记,“于/於”介引的是必有论
“及物”是将活动从施事有效地传递给其他参与者的过程,涉及多个部分。其中,名词性成分的可别
1.“家见平—嫁见去”“女娘上—女娘去”与“妻清平—妻清去”:“嫁见去”(自家而出谓之嫁),必有对象但不在施事控制范围(就“嫁”而言,施事所能控制的部分是“自家而出”),因此“嫁见去”与对象是低及物关系,所以用“于/於”介引。类似地,“女娘去”(嫁女为“女娘去”)必有对象但也不在施事控制范围(就“女娘去”而言,施事所能控制的部分是“嫁女”),也就是说“女见去”与对象也是低及物关系,因此用“于/於”介引。“妻清去”却不同,“妻”对“夫”而言(“夫”即对象),“妻去聲之”即“使之有妻”,使动结构中致事对对象具有极高控制度,属高及物关系,因此对象置于近宾位置。
2.“买明上—卖明去”与“受禅上—授禅去”“学匣入—学匣去”“贷透入—贷透去”“假见上—假见去”“借精入—借精去”“乞溪入—乞溪去”等同属一类,后者异读去声采用双宾式,“卖”却采用“于/於”字结构(例如“卖名声於天下”),何也?因为“卖”的对象是不受施事控制的(甚至不知其为谁),也即“卖”跟对象是低及物关系,故用“于/於”介引(对象抑或不在句法表层呈现)。
3.“献晓去”与“赐心去
由上可见,“V去声+于/於+对象”类用例更能体现去声的功能是外指而非增元/增价/增项:动词异读去声,指向对象,此时V去声的及物性得到提升,但能否钩住对象(即实现为宾语)却是未知数。因为,V跟NP间及物性的高低不仅仅取决于V或NP的性质,还取决于V与NP的关系。当V对NP的控制度较低(即V与NP是低及物关系)时,NP虽是必有论元也得用“于/於”介引——这相当于“降格”,既不同于必有论元直接充当宾语的“衣帛”“赐齐侯命”之类,也不同于非必有论元用“于/於”介引的“居于蔡”“喜於王命”之类,这类动词只能以“准二价”“准三价”称之。该类用例数量较少,更常见的是前述“V去声+目的地/对象/与事/受益者”类用例:去声指向新论元,而新论元也由于被指向而获得高凸显度,从而占据近宾位置(受事则被挤为远宾)。
综上,动词跟其非必有论元组合,通常有三种手段:(1)用“于/於”介引(即V+于/於+NP;NP抑或紧跟V之后,例如“君三泣臣”“将使田孟诸而遣之”等,这些用例何以产生有待进一步研究);(2)兼用去声和“于/於”(即V去声+于/於+NP,该NP对V去声而言是必有论元,但对原始词而言是非必有论元);(3)异读去声(即V去声+NP)。以上这个及物性由低到高的序列,看起来是根据动词的非必有论元及物性的高低作进一步区分(跟班图语的“施用”区分层级类似),这就牵扯到一个问题:去声标记的究竟是动词的功能还是名词的格?
四 去声的来源及性质
根据Haudricour
但就古汉语而言,要兼顾到“V+于/於+NP”“V去声+于/於+NP”“V去声+NP”这整个序列。在这个序列中,“于/於”和去声都可以表明NP是原始动词V的非必有论元,这类论元,孙天
换句话说,外指是动词的语义特点,正因如此,V去声并不能决定被指向的论元是否实现为宾语。通常情况下,被指向的论元因为高凸显度而被置于近宾位置(即V去声+NP);但如果V去声对这个论元的影响较小,则需用低及物标记“于/於”,从而形成去声跟“于/於”共现的局面(即V去声+于/於+NP)。上述两种情况,后者及物性低于前者,但被指向的都是必有论元。而比后者及物性更低的则是“V+于/於+NP”,这个NP是非必有论元。可以说,去声和“于/於”各司其职协同作用,才形成了“V+于/於+NP”“V去声+于/於+NP”“V去声+NP”这个及物性由低到高的序列。
五 结 语
古汉语中跟动词增价相关的那些去声,与藏语中的s词缀一脉相承,本文将其概括为动词的外指功能。一个动词倘若发生了这种异读,则意味着施事的动作、行为、情感或指令等,朝向、作用或致益于一个动词原本并不蕴含但此时企图达及的新论元(通常是目的地、对象、与事、受益者等)。这些被指向的新论元通常实现为宾语,但如果它跟动词之间是低及物关系,则需用“于/於”介引。就表层形式来看,则是把原始动词的非必有论元根据及物性高低作了进一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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