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Chrome浏览器效果最佳,继续浏览,你可能不会看到最佳的展示效果,

确定继续浏览么?

复制成功,请在其他浏览器进行阅读

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人类自我意识的主奴辩证法分析

  • 刘先江
  • 彭淇琛
湖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6

最近更新:2024-10-11

DOI: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23.10.231

  • 全文
  • 参考文献
  • 作者
  • 出版信息
EN
目录contents

摘要

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存在两种形态,一种是自为存在的独立的意识,另一种是为对方而存在的依赖的意识,前者为主人,后者是奴隶,两者在一定条件下会颠倒与循环。在当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人类创造了数字技术,赋予了数字技术“奴隶”的意蕴,但在资本逻辑下人类自我意识受到数字技术的反噬,主奴关系发生改变。随着意识的觉醒,人类必然会向身穿数字外衣的“资本主人”发起声讨,实现自我意识的独立自由。黑格尔也谈到了自我意识重回自由的形式,并指向了绝对精神这条道路。然而通向自由的真正路径必须立足于数字资本主义社会实际,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寻求冲破资本枷锁之路,才能最终实现人的价值主体性回归。

主奴辩证法是黑格尔关于自我意识的一个重要理论,它围绕自我意识的两种状态进行阐述:一种是主人,另一种则是为对方的生存而存在的奴隶形态。两者身份的确认需要借助“承认”这一复杂抽象过程,并且需要一种外物的存在才能得到实现,黑格尔称其为“他物”或“对象”。

在当今的数字时代,数字技术就成了这样一种“他物”。数字技术是基础性、开放性、革命性和颠覆性的高新科学技术,人类创造了数字技术并赋予其存在的意义。数字技术推动了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和服务的便利化,人类享受到了数字技术奴隶般的服务,人们的幸福指数不断提高。然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当数字技术与资本联姻后,人们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体验:在日常消费购物、出行旅游、短视频浏览的过程中仿佛有一种幽灵般的力量在左右着大家的选择。当我们的日常生产与生活高度数字化,数字技术通过对数字主体进行私人定制,描绘出一幅能够精准判断每一个个体的性格、偏好与审美的数字画像,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它引导并产生了依赖,人自我意识的独立性似乎逐渐丧失。这给我们抛出了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课题,即我们如何面对这影子般的他物的存在,如何更好地解释当前数字资本主义世界主奴颠倒的异象、深刻了解其内在本质,以及如何激活隐藏在自我意识深处的内在生命力,从而实现人的价值主体性的回归。

主奴辩证法:理解自我意识的一个分析方法

黑格尔最先在《精神现象学》中论述了主奴辩证法的相关思想,其后在《精神哲学》中对此作了进一步阐发。主奴辩证法理论主要从自我意识的运动过程着手,在此基础上引入主人与奴隶两种概念,进而讨论主奴关系的颠倒与循环。

黑格尔认为,“自我意识是从感性的和知觉的世界的存在反思而来的,本质上是他物的回归

1]174。这里他引入一个“他物”(也译为他者)的概念,他表示他物并不是为自我而存在的存在物,意识会从外部发现一种必要性,即“在它本身或者对于我们而言同样是返回到它自身,正如就另一方面说来,意识是返回到它自身一样。通过这种返回到自身,对象就成为生命1]175。在此过程中,意识将会产生一种“欲望”,这种“欲望”与感性层次出现的低阶的欲求、物欲有所区别,它是在物中发现自身、保持自身,同时坚守自我的一种活动。正是由于欲望的驱使,自我意识通过对他物进行否定和扬弃,让物的化用得到真正实现,才最终完成自我意识的整个循环过程。

“自我意识是自在自为的,这由于并且也就因为它是为另一个自在自为的自我意识而存在的

1]181。自我意识本身存在欲望,想要实现同一并且以对方作为中介回到自身,两者需要彼此承认才能达到这一结果。然而当一个自我意识遇到另一个存在自我意识的他物时,并不能按照主体的自我意识来对另一方进行改变,“对方在它看来是非本质的、带有否定的性格作为标志的对象。但是对方也是一个自我意识;这里出现了一个个人与一个个人相对立的局面1]183。两者必然是对立和斗争的,“就它是对方的行动言,每一方都想要消灭对方,致对方于死命”,黑格尔将此过程称为“殊死搏斗”。结果是一方死亡,另一方存活。又或者一方主动向另一方屈服,两者之间形成一种不平等的微妙关系:一方是主人,这个胜利者的意志坚定、欲望更强,他的自我意识比另一方更成熟与完备,他的胜利通常来说是必然的;屈服的一方是奴隶,黑格尔所讲的奴隶与传统意义上奴隶社会中的概念也有所区别,这里的奴隶是主人的随从,黑格尔并没有对奴隶进行贬低或抬高的意思。主人是凌驾于奴隶之上的:其一,主人不亲自对物进行改造;其二,主人依赖一个特定他物,他把对物的独立性让给奴隶,物的加工是奴隶负责的,“通过这种中介,主人对物的直接关系,就成为对于物的纯粹否定,换言之,主人就享受了物1]187,从而实现自我意识的运动循环。在考察奴隶的视角中,奴隶通过从物到对象的否定和化用这一过程,迫使自己返回到自身的意识,奴隶在这个循环中和主人截然相反,反而是独立自主的。

意识的自在自为本应该是真理般的存在,然而这个真理对奴隶来说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奴隶对主人存在一种畏惧心理,这种心理并不是偶然或一瞬间产生的,黑格尔将其描述为“奴隶灵魂的浸透”,主人的一切规定命令让奴隶发抖,这种死的恐惧震撼着奴隶的整个身躯。奴隶对主人地位的承认,使得“另一意识{奴隶}扬弃了他自己的自为存在或独立性,而他本身所作的正是主人对他所要作的事。同样又出现了另外的一面:奴隶的行动也正是主人自己的行动,因为奴隶所作的事,真正讲来,就是主人所作的事

1]187。奴隶经历了“承认”后,成为主人自我意识的代理人与附庸。

黑格尔对奴隶的劳动进行了描述,劳动通过对对象的否定,化作对象的形式,进而转变为一种长时间存在的东西,一种陶冶人的过程。所以在奴隶的劳动中也必然伴随着一种自我觉醒,这种意识在劳动中外化自己,让奴隶进入持久的状态。虽然奴隶“在这个异己的存在面前它曾经发抖过

1]189,但在“外在性本质”设定架构的帮助下,那些最初忍受过的绝对恐惧会将其灵魂彻头彻尾地感染和震撼,奴隶一定会成功唤醒自身深处的意识,明白这个主人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作用,“在陶冶事物的劳动中则自为存在成为他自己固有的了,他并且开始意识到他本身是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1]189,最终明白自身的本质。坐享其成的主人被奴隶推翻和打倒,原先的奴隶成为新主人,这就实现了主奴辩证法的循环。

从数字诞生到数字反噬:资本逻辑下颠倒的主人与奴隶

数字资本主义是一种带有救赎性质的资本主义社会新形式,但其并未真正改变资本主义的运作逻辑与基本矛盾。它通过以大数据、算法为基础的数字技术综合操纵资本与时空等因素,将以理性主义和科学技术为核心的现代数据形式与数据生产资料交融于资本主义社会,构建一种与现实既相映衬又相背驰的虚拟秩序。现代科技特别是以资本逻辑为出发点的各类数字平台,已经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生产、交换与分配乃至整个社会运行的根基所在,推动了资源的高效配置与生产力的不断进步,然而看似一片美好的背后总是隐藏着潜在危机。

(一) 数字诞生:人类作为主人赋予数字技术奴隶的意蕴

人类社会的存在与发展离不开人通过劳动对物的能动改造。在奴隶社会,生产与加工物质资料的主体是奴隶阶级,工业资本主义社会则是广大的无产阶级,这一进程通常伴随着阶级之间的压迫与剥削。而在当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人权理念已经在世界广泛普及,人奴役人的状况相对而言逐渐减少或是变得更加隐蔽,这使得人类必须创造一个新的可被支配或是能将人类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新事物,即数字技术以及人工智能,它们的出现将为生产力的进步以及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带来无限可能。当代资本主义中的数字技术和人工智能与阿甘本所提出的“赤裸生命”类似,阿甘本认为生命之所以是活着的状态,是因为它可以被消灭,换言之,个体被权力所接受并拥有“bios”的前提是要将自身的“zoe”交给对方。这同黑格尔所说的主奴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处。这些数字技术诞生之初并没有地位和身份,创造它们的初始目标是提高生产力以及便捷人类的日常活动。事实上是人类将工具或奴隶的职能赋予给了数字机器人,让其具备了特殊意义上的生命价值。实践证明,数字时代所展现出的强渗透性与泛时空性,是以往技术革命难以比拟的。数字技术能够打破时空限制,推动资源要素快捷流动和高效匹配,使生产力得到跃迁式发展。

(二) 数字反噬:资本成为主人奴役人类自我意识,数字技术是主奴之间的中介——“物”

然而当人们进行互联网浏览、消费娱乐、工作生活、出行与交流时不难发现一种现象:以大数据为基础的各类数字平台能够悄无声息地了解我们的日常偏好,人们在大数据面前暴露得一览无余,我们的一切想法和行动在无形之中被算法所监视与左右。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了解我们自我意识需求的数字平台提高了资源的效率配置,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仿佛变成了数据操纵下的傀儡,我们的身体正逐渐与数据虚体达成某种协议。同时,目前资本主义的赛博世界中更是盛行着一种新自由主义思潮,一些狂热的“数字教徒”认为,数字时代正为市场创造着生机与活力,现代科技逐渐将劳动者从固定的时空桎梏中解放出来,未来高度自动化的数字技术与数字平台也必然能够让人类的自我意识从现实困境的束缚中挣脱并获得自由。因此,他们心甘情愿地将自身交由数据虚体进行自由支配。“目前最耐人寻味的新兴宗教正是‘数据主义’,它崇拜的既不是神也不是人,而是数据。

2]331从某种程度上,数字技术成为人类的主人不再是在科幻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故事情节,人们的自我意识似乎已经成为数字技术所奴役的对象。

为了探寻这一异象的根源所在与解决办法,我们有必要重新回到主奴辩证法这里。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在现代有两种著名的变形。一种是霍耐特关于自我意识主奴关系的解读。与黑格尔所描述的主奴关系不同的是,霍耐特打算建立一种主客体相平等的承认,用第一和第二主体代替主奴。在他的理解中,当第一主体与第二主体相遇时,“如果第二主体只是因为他意识到了第一主体,才开展了一种自我否定,即一种去中心化的行为,那么第一主体因此遭遇的就是只能在第一主体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改变自身状态的、实在中的某种要素

3]15。霍耐特将承认理论的单向度转变为主体间的双向承认,并将一种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思维带入这种关系中。在未来社会,也许人类与人工智能会朝着“相互承认”的模式发展,即人类与数字技术作为平等的社会主体,彼此尊重、互相敬畏,共同推动社会的发展,正如牛津大学人类未来研究所所长博斯特罗姆所说的:“先进的机器智能是截然不同的一类东西。尽管人类发明了它,它会争取从人类手里获得自决和自由。4]15但显而易见的是,当今的数字资本主义社会更类似于科耶夫对黑格尔主奴关系的另一种思考。在科耶夫眼中,这种承认仍是单方面的,主人并不承认奴隶人性的实际存在与尊严,但主人殊死搏斗仅得到了一种对自身没有意义的承认,“因为他只能是通过他认为有资格承认他的那个人的承认,才可得到满足5]19。在科耶夫这里,主人与奴隶已经颠倒,这种颠倒不是像黑格尔所描述的奴隶将主人打败,他认为虽然主人的地位仍有保留,但主人如果无法得到奴隶的承认,就会变得焦虑,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正是当前人类与数字技术关系的缩影。

自我意识的升华是通过外物来实现的,只有对他物的对象进行否定才能最终让自我意识完成循环。根据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主人在自我意识的运动中并不直接接触物,真正与物接触的是奴隶,奴隶成为主人的代理人并对物进行了化用,才实现这一过程的循环。实际上,黑格尔的模型并没有对他物的数量进行限制,而人类与数字技术相互作用的过程并不只是涉及两个他物。我们在设定数字技术与人类间的架构时,通常是以一种乌托邦式的视角出发,因而容易忽略资本这一要素在两者运动中的关键作用。笔者认为,数字技术的实质是主奴之间的中介——“物”,资本裹挟数字技术才是造成人类与数字技术主奴关系颠倒的根本原因。

要明确的是黑格尔眼中的物并不是实际的物,它更多代表的是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中介抽象物。在原始社会,这种抽象物必须依赖具体的产品或物品,例如珍珠、贵金属等,但随着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具体的产品和物在交换活动中化作抽象的价值符号。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马克思认为这个物是资本与货币,他对这个物的描述非常形象:“在它(金钱)面前,一切神都要退位。金钱贬低了人所崇奉的一切神,并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金钱是一切事物的普遍的、独立自在的价值。

6]52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鲍德里亚也指出:“只有当物自发地成为差异性的符号,并由此使其体系化,我们才能谈论消费,以及消费的物。7]47而在当今的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中,这个抽象物是一种被编码的、被附上资本属性的物,变得更为隐蔽,像影子一般难以察觉。“这是影子的僭越,影子与影子形成了影的体系,作为真实的物则消退到幕后。8]13在人类自我意识的循环过程中,数字技术正是属于物这种中介范畴。

为了证明这一猜想,我们从两种角度考察这一过程,第一种是将资本从数字平台剥离,另一种则将资本与平台逻辑融入。以外卖的制作和配送流程简单举例,消费者将点外卖的需求与意识传达给数字平台,平台收到信息后,将外卖的制作交给特定的商家,而商品的配送由配送员负责,最终平台从中抽取利润。假设将资本从数字技术中剔除,那么是否存在数字主人与奴隶人类?如果把及物的奴隶看作人类,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主奴关系中的主人消失了,因为数字平台本身并不具备意识和逻辑,是资本为其带来价值和意义,让它拥有了相应的导向。所以数字技术不能单独充当主人的角色,创造它的人类更有资格被称为主人。伴随着主人的消失,代替主人执行自我意识的奴隶也随之变得无影无踪。在这一理想状态下,数字技术与人类之间达成了和解,并不存在所谓的主奴对立关系,两者变成了霍耐特所描述的相互承认的状态,因此这种假设也不攻自破。蓝江教授将数字技术及数字平台称作“第三他物

9,认为当前的数字平台与人类更像是一种扰沌状态,是自我意识的主体面对不确定的第三他者的隐喻。第二种情形才是现实:数字平台幕后的归属者——数字资本家才是真正的主人,那么数字平台则变成了物,即奴隶与主人的中介。这一代替主人直接与物接触并完成自我意识运动的奴隶是广大数字劳动者以及普通大众,数字无产阶级为资本家服务,资本家将以逐利为目的的资本逻辑写入算法与程序中,形成一般数据和虚体,成为数字平台的导向。这并不是程序员个人的自我意识,因为最终的获利者是数字平台的少部分掌控者,而程序员更多是资本家自我意识的代理人。人们在打开外卖软件之前,平台早已为用户设定了相关用餐偏好,平台通过推送商家的信息,从而影响我们订餐的选择。生产外卖的商家与配送商品的骑手也并非完全出于本愿,他们更愿意与消费者直接对接获取利润,然而数字资本家对外卖资源进行了垄断,他们想要从中分羹就得出卖劳动力或是出让部分利润以获取更多订单,最终商家、骑手都要让利,为这个数字主人服务并执行它的意愿。这只是数字资本主义世界的冰山一角,众多互联网公司的生存与发展往往依赖这一逻辑。更令人担心的是,这些数字资本不仅在其国内利用数字技术左右人的自我意识,还将这双“主人”之手伸向了发展中国家。数字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对数字资源的牢牢掌控,使用数字手段如数字电影、数字电视以及推特、Ins等互联网平台毫不掩饰地宣扬自身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企图动摇并瓦解社会主义国家的价值体系。

这给我们抛出一个严肃问题:我们是否真的需要数字资本来代替自身作决定?这是否会让人类再一次陷入虚无主义的深渊里?20世纪法国存在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参考答案:我们自身主体性的实现只有在自我意识的展现中才能凸显生命的意义,正是我们自身的行为和活动才缔造出我们生存和发展的主客观世界。如同梅洛-庞蒂所说的那样:“身体就是我们拥有一个世界的一般方式。有时候,身体的姿态仅限于保存生命,并相对应地给出我们周遭的生物性世界。

10]171我们也许有必要重新回归人的内在本质与生命力,或许就像尼采所描述的激情、疯狂的狄俄尼索斯般的精神状态。但如果有人主张构建一个逃离数字的浪漫主义的理想世界,那无疑是为社会的进步按下停止键。数字技术本身并不是洪水猛兽,只是一旦将数字赋予资本属性,它的性质将发生彻底改变。倘若我们始终对资本主导下的数字技术置之不理,那么人类必将被其所打败和吞噬。然而资本永远存在它的“阿喀琉斯之踵”,数字资本主义时代的人类虽然会长时间处在“资本主人”的阴影与恐惧之下,但随着人类劳动和社会活动的进行,人们必然会发掘自我意识自为自主的内在本质。就像马克思在其论文所写的:“当意志从阿门塞斯的阴影王国里走出来,转而面对着那世界的,并没有意志而呈现着的现实时,一个本身自由的理论的精神,将会变成实践的力量。11]77人们最终向这个数字主人发起一场生与死的决斗,让人的价值主体性得到复归,实现主奴关系的颠倒。

自我意识重回自由:寻求冲破资本枷锁之路

黑格尔认为,主奴关系产生的原因正是主奴双方没有真正找到自在自为的精神,那么实现自我意识的自由最终需要回归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的统一。在《精神现象学》中,他所提到的第一种自由的形式是斯多葛主义。在他看来,斯多葛主义虽然找到了自在自为的精神,达到了普遍精神的形态,但斯多葛主义的自由仍是一种空泛性质的自由,距离绝对的精神自由有一定的距离,它超越了主奴关系的外在性,然而终究只是消极的奴隶意识。黑格尔指出,斯多葛主义者所宣扬的一些名词,如真与善、智慧与道德,“事实上不能够达到任何广阔的内容”。这种自由是空洞的、顺从命运并且随遇而安的,“因而就只是对于外在存在之不完全的否定

1]194

接着他谈到了第二种自由形式——怀疑主义。这种主义描述了一种从感性到知觉,再到知性的运动,还强调在主奴关系中存在着被抽象思维本身认为是固定不变的非本质性事物,即对欲望和劳动如果秉持一种否定的态度,那么将会实现一种抽象的自由。然而怀疑主义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一方面,它认识到它的自由在于超出有限存在中的一切紊乱和一切偶然性;而另一方面,它又同样自己承认自由在于退回到非本质的东西并徘徊周旋于这些非本质的东西里面。

1]197所以怀疑主义者大多是理论上的,生活中能坚持的寥寥可数。

在自身的双重化后,主奴的两面性将会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种自我意识的二元化在精神的概念中是本质的,然而两方面的统一体没有能够得到真正实现,这就是第三种自由形式——苦恼的意识。苦恼的意识是一种宗教意识,它超越了斯多葛主义和怀疑主义,但它仍没达到概念水平。这种意识是当前部分人群的真实写照,他们对现实充满怨恨,但又无法改变,处于精神分裂的困扰。这种矛盾如同普遍性与个体之间的冲突,两者相互对立,造成了一种苦恼的状态。

黑格尔表示,人类将长期处于不自由的阶段,上述三种自由形式都只是奴隶自我意识发展的结果,在创造世界一切物质与精神的绝对精神来临之前,人依旧会处在自身意识的主奴关系之中。这种主奴关系既是社会层面的,也包含在信仰中。不言而喻的是,黑格尔是把自我意识放入柏拉图主义的圆圈中进行分析,强行将逻辑与历史融入他所设想的理性轨道,但这个圆圈既是封闭的,又是线性的。在谈到主奴关系或者社会关系时,黑格尔总是以一种线性进化的视角进行研究,虽然人类精神的内在化趋势是一个事实,但在历史和人类精神的维度上,这种进化论是有待进一步探究的。

事实上,主奴辩证法对马克思影响较深。马尔库塞曾表示:“马克思通过批判地分析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完善了他自己理论的基本概念。他借鉴黑格尔关于主人和仆人论述的观点,描述了劳动的‘异化’。

12]104黑格尔认为,奴隶自我意识觉醒是在劳动这一过程中实现的,劳动能够唤醒奴隶自在自为的本质属性,这正是劳动的积极影响,然而对劳动的消极一面,他很大程度上有所忽视。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虽然看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对工人无情的压迫,但隐藏在劳动背后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关系实际是由马克思发现并进行补充的。不同于黑格尔描述的显性的主奴关系,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从异化劳动角度阐明资本家与工人的内在关系,表示在“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下掩盖着资本家与工人斗争和对抗的隐性主奴辩证法。在马克思看来,虽然工人的生存和发展必须依赖掌控生产资料的资本家的垂青,但在不平等的劳动中工人会发现自身内在的独立人格,进而实现对旧世界的批判与改造,颠覆过去的“主奴关系”;此外,黑格尔描述的劳动受限于精神领域,早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及其导言中,马克思就已强调应该在市民社会“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中寻找人政治解放的办法。不过鉴于费尔巴哈人本异化逻辑与《巴黎手稿》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学术界对马克思在这一时期的历史唯物主义方案是否成熟的问题通常争论不休。而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明确写道:“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3]499可以看出此时的马克思已经与费尔巴哈派划清了界限,将工人与资本家这一“主奴”问题的解决建立在新唯物主义范式的基础上。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里,马克思首次将历史唯物主义这一科学真理系统阐述。在他眼中,无论是黑格尔还是费尔巴哈,大多数哲学家都是不停地编造哲学术语阐释现实问题,绝对精神的辩证法虽然解释了世界变化发展的一般规律,但这种精神是观念和范畴的历史,对现实缺乏意义。正如马克思所说,哲学家的问题应该在于如何改变世界。解决当前资本主义世界的数字技术与人类相对立的问题,必须立足于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根本立场,直面资本这一颠倒主奴关系的根源所在。

理论上,只要真正消灭资本,我们就能达成数字技术与人类相互承认的理想状态,实现自我意识的自在自为。依照马克思的设想,资本主义国家内部蕴含着一种潜在力量,即广大“自由人的联合体”——工人阶级。广大无产阶级通过一切合法或暴力手段掌握政权后,不断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并向资本主义私有制发起冲击,最终会将人们从束缚自身的异己力量解放出来,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两个必然”是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的最终结局,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这一历史规律,然而资本社会的解构面临着“两个绝不会”的挑战,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在资本面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其摆布。不难发现,西方国家内部也存在着一种革命性的力量,在当前资本主义体系下,这些解构旧世界的力量被肢解成各种零碎的部分,如墨西哥裔女性工人、黑人流浪者等,这部分人群的生活难以为继,声音难以被人倾听。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正是他们心声的呐喊,广大示威的市民打着“我们是99%”的口号,勇敢地朝着代表美国资本中心的华尔街发起了进攻。然而,正如约迪·迪恩所说:“在数字资本主义下,个体的反抗、抵抗、文化生产和意见表达等行为,无论多么鼓舞人心,都很容易被全球媒体网络的循环内容所消化。这些抵抗不能扩散,不能持久。

14]252因此诸如克里斯蒂安·福克斯、迪尔-维斯福特等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很清楚地认识到,想要突破当前资本主义的新秩序,通向未来社会之路,可能需要另辟他径。为此,他们将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置于当代资本主义实践之中,构建了一种带有西方特色的左翼批判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寻求冲破资本枷锁的方案是一种带有探索精神的新尝试,但他们有各自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歪曲误解与背道而驰。

回到卢卡奇、葛兰西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源头那里,他们很大程度上逃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或阶级斗争理论,离现实的政治实践越来越遥远。即便是后来以霍克海默、阿多诺为核心的法兰克福学派理论者也一致认为,资本主义到了它的最后终点,会将一切重心放在抑制以及冻结那些能使其崩溃与瓦解的力量,利用革命方式向社会主义转变的时代已经过去。最终,他们走向了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批判之路。如果从结果论过程,那么法兰克福学派的致命缺陷是将理论与实践分离,其批判理论更多给人一种理想主义者般的无力感;将工人阶级从革命的主体队伍剔除,以及把心理和生理的动因当作历史的根本动力等唯心史观也是其重要病灶之一。埃尔斯托·拉克劳等后马克思主义者以一种配制中药的方式将马克思主义与资本主义现实掺和在一起,试图构造一种褪去内在化倾向的非还原论的政治多元主义与社会建构主义。虽然这在西方发达国家内部存在一定积极意义,然而其阶级判定及相关思想更多是以同情的态度面对当前秩序,最终不可避免沦为一种话语政治、语言游戏,依然囿于资本所建构的铜墙铁壁之内。当今斯尔尼塞克、威廉姆斯等西方左翼加速主义者设想让资本主义生产技术不断加速,从而冲破资本的束缚,但不难发现这是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当作“经济决定论”,并未清晰认识到资本主义的根本矛盾,这样的直接后果则是让资本更加肆意妄为,极容易导致技术精英与资本的合流并扩大技术加速下的不平等。总之,广大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的经验告诉我们,未来数字资本主义世界会爆发何种“特殊革命”虽然难以预知,但我们要坚持以马克思关于资本批判与扬弃的经典理论为指导。

沿着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及政治经济学经典著作的脉络,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再到《资本论》等,马克思在如何扬弃资本的论述上可以凝结成三点重要思想,三者环环相扣、密不可分。第一,马克思认为超越资本是必然,然而资本的扬弃不是短暂经历,而是长期的历史发展。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理论要义基本围绕对资本生产方式以及资本制度进行批判,对资本必然被超越这一点毋庸赘述,但同时马克思将资本喻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一种中介元素,认为在人类世界实现“社会成员对自然界和社会联系本身的普遍占有”的很长时期,资本对生产力发展都是积极因素。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明确指出,“只有当资本本身成了这种生产力本身发展的限制时

15]70,旧的生产方式才会崩塌瓦解。同时“资本既是按比例的生产的不断确立,又是这种生产的不断扬弃15]95,资本主义生产过剩危机的爆发只会朝着复杂化趋势发展,对资本规律的认识、规范资本的发展也必然是一种长期过程。第二,可以利用生产力的不断解放来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藩篱,从而使得资本难以掌控其中的生产领域。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必须立足于现实社会并坚持物质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如果没有蒸汽机和珍妮纺纱机的诞生,奴隶制不能真正被消灭;没有农业领域的改良,农奴制度依旧有其存在的空间。“‘解放’是一种历史活动,不是思想活动,‘解放’是由历史的关系,是由工业状况、商业状况、农业状况、交往状况促成的。16]527实现解放后摧毁资本主义的统治,接纳资本主义所创造的一切物质力量,将敌人的力量变为自身的武器,最终向理想的社会主义以及共产主义过渡。第三,坚持工人阶级对资本的领导能够很大程度上实现对资本“正面”的扬弃。马克思强调,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对资本的使用初衷有着本质区别,资本家的毕生追求是实现资本的无限增殖,而无产阶级则是为了“使目前(现代工业所造成的)有组织的劳动中存在着的各种生产社会形式摆脱掉(解除掉)奴役的锁链和它们的目前的阶级性质17]198-199。正如《〈共产党宣言〉序言》所言,大工业、工人阶级政党组织的发展,特别是巴黎公社革命的实践经验,使得“这个纲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18]6。工人阶级对资本的态度也必须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把资本变成推进生产力发展的服务工具,但要通过将一切可以调动的资源进行“协调的合作”,保证资本的发展在可掌控范围,确保社会的发展不变质、不脱轨,最终为全人类的解放和共产主义的实现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

如何利用资本并避免资本反噬是个时代性难题,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对资本的处理正是继承与发展了马克思的资本理论,为世界提供了一个新的有效的答案。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为资本设置‘红绿灯’。……遏制资本无序扩张,不是不要资本,而是要资本有序发展。

19]211-212我国必须坚持党的全面领导,将资本牢牢关在各项制度的笼子里,不反对资本的存在,但不让资本越界而在中国形成别的什么“主义”。在实践中不断深化对资本问题的认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政治力量始终处于国家治理的‘道’的层面,而资本则处于‘术’的层面,‘以道御术’恰恰是理解中国奇迹的关键20]92

虽然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消亡需要一定的时间与过程,但数字资本主义终会朝着数字资本与数字技术为人服务这一方向让步与妥协,人的价值性一定会实现复归。这不是学者们在象牙塔里的喃喃自语,而是唯物史观所揭示的世界发展规律。同时,当前数字资本主义社会人类自我意识与资本的矛盾也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提供了一个他者镜鉴,即必须进一步规范和引导资本的健康发展,最终才能让资本走向为经济发展服务的工具性轨道,实现为民造福的初心与使命。

参考文献

1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贺麟、王玖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 [百度学术] 

2

以]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林俊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 [百度学术] 

3

德]阿克塞尔·霍耐特:《我们中的我:承认理论研究》,张曦、孙逸凡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 [百度学术] 

4

英]詹姆斯·巴拉特:《我们最后的发明》,闾佳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6年。 [百度学术] 

5

法]亚历山大·科耶夫:《黑格尔导读》,姜志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1年。 [百度学术] 

6

德]卡尔·马克思:《论犹太人问题》,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55页。 [百度学术] 

7

法]让·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百度学术] 

8

蓝江:《生存的数字之影:数字资本主义的哲学批判》,《国外理论动态》2019年第3期,第8-17页。 [百度学术] 

9

蓝江:《化用、承认和扰沌:数字时代自我意识的形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62-71页。 [百度学术] 

10

Merleau-Ponty M., 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 Paris: Gallimard, 2003. [百度学术] 

11

德]马克思:《马克思博士论文 黑格尔辩证法和哲学一般的批判》,贺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 [百度学术] 

12

美]马尔库塞:《理性与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起》,程志民等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年。 [百度学术] 

13

德]卡尔·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99-506页。 [百度学术] 

14

Dean J., Crowds and Party, London: Verso, 2016. [百度学术] 

15

德]卡尔·马克思:《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百度学术] 

16

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百度学术] 

17

德]卡尔·马克思:《法兰西内战》,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 [百度学术] 

18

德]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见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7页。 [百度学术] 

19

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四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 [百度学术] 

20

付清松:《从跨越资本到超越资本:现代化之中国特色的逻辑演进》,《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88-97页。 [百度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