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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作绮语:论明代文人的自悔心态与文学活动

  • 宋子乔
浙江大学 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最近更新:2024-05-21

DOI: 10.3785/j.issn.1008-942X.CN33-6000/C.2023.0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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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缘于立言心态、儒释思想、流派意识等多重因素的影响,明代文人的自悔现象十分普遍。文人会通过仪式性、象征性的行为坦露自己创作中的悔愧心态,他们既会在文学宗尚上改弦更张,也有可能闭门搁笔、焚汰旧稿,一些文人还会对自身“文人”的文化身份加以厌弃,表现出弃绝辞章的态度。不同于前代文人,明代文人的自悔常发生在个体与群体的互动之中,这种行为不仅预示他们创作的转捩,也有可能标志着文学共同体的风格嬗变。分析明代文人的自悔行为,可以探究文人心灵史与文学史互动的演进过程,还可以观察明代社会思潮中文道关系、身份意识等问题。

文人悔其旧作,自古有之。扬雄少而好赋,晚年却屡有激愤之语深悔旧作;苏轼下笔千言,与友人书信往来时也会对少作有所悔愧。与前代相比,明代文人的自悔现象更为普遍,行为也更加激烈。从明人悔愧旧作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心态包含了多重面相,程度深浅也有所不同。表现在行为上,有的是对旧作创作水平的不满,所以加以删汰从而精益求精;有的是对过去创作行为或风格宗尚的摒弃,并在文学旨趣上有所转向;还有的则是从根本意义上否定诗文创作的意义,表现出弃绝文字的态度。前两种情况无论悔悟的程度深浅,都还是在“重文”的路径上赓续辞章,而后一种誓不作文的行为则明显体现出“轻文”的趋向,体现出对文辞价值的怀疑。

近年来,不少学者主张跳脱出惯常的古代文学研究视野,提出以回归生活史和心灵史的方式进行文学研究:“从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文本或事件入手,扩展开去,汇集各个领域所有相关材料,从中提出问题,发现其中的内在联系,从而得出新的结论。

1]125虽然文人自悔在过往的文学史中并不鲜见,但明人自悔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并在创作中呈现出复杂的面貌,确实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纵观明代文学史,宋濂、方孝孺、乔宇、王守仁、顾璘、徐祯卿、李开先、王慎中、徐中行、王世贞、屠隆、袁宏道等一大批重要的士林人物都曾在不同的人生创作阶段有过悔悟的情况,这些文人涉及茶陵派、复古派、唐宋派、性灵派等明代不同时期的文学流派。过往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大多只局限于其中一些文人的个案分析,较少将明人的悔过行为视为一种群体文学现象和文化活。与前代相比,明代文人自悔的缘由较为复杂,他们悔悟后的行为不仅标志着个人创作生涯的转折,还可能会引发文学流派或文坛宗尚的嬗变。探究明人自悔的前因后果,可以深入到明代文学的历史现场,分析文人的创作心理,借此探讨文人在明代社会演进中的文学认同和身份意识,由此也可以更加丰富我们对明代文学史流变细节的了解。

悔愧:多重因素下的内在深省

自悔并不是一种简单的文学现象,背后通常还有着复杂的文学心理与社会文化因素。从个体的普遍心态来看,“悔”是一种十分常见的情感和意识,这种心理是主体对过去行为的自我归因。自悔也是文人创作实践中惯常出现的心理状态,由于时间不可逆,创作主体只能站在当下的时间节点对过往的作品进行回顾,然而过去并不可能被回溯修改。从这个角度看,“悔”似乎是每一个有所追求的文人必然要经历的心理阶段。明人蔡道宪在《悔后集自序》中就说:

悔后者何?前日妄作诗,今而后悔也。悔后而复有集者何?吾但能焚前日之诗,今日则且集之,以俟后日之更悔也。嗟夫!人生亦然,宁惟作诗。吾去年所见事,自谓已至者,今年皆其不至焉。若谓知其不至者,即是自知,何以自知之后,更复有悔前,此不食人间烟火也

2]183

在他看来,“悔”贯穿于自身的创作生涯中,“悔”并不意味着创作生命的终止,“悔”从昨日之诗中产生,但也催生出后日之诗。创作既然不能停罢,就需要对往日之作有所匡正,或是焚汰加以筛选,或者整理以备来日所用,于是写作与人生有了内在的共通联系。蔡道宪身处崇祯乱世,深刻体察时局之危难,他在另一首诗中就曾感慨:“俯仰真奈何,中夜怀冰雪。悔便语初心,只今愧贤哲。天地为混沌,人愁无断绝。

2]169这里的悔就不单单是文字意境的改变,更是人生志趣在乱世中的转向。面对纷繁复杂的时局,仕与隐的纠葛时常贯穿在他的文字之间,蔡道宪在张献忠破长沙之后以身殉国,也是将悔后求变的创作过程与人生经历熔铸在一起。

从创作的角度看,明代较为普遍的情况是文人随着自身齿岁增长,在长期学养积累与审美塑造之下,以更加严苛的眼光对旧作进行自我检视。这就导致他们在自我审视作品时,不自觉地以谨慎的标准加以衡量。方孝孺在与友人书信中就曾坦露其悔愧心迹:“平居好议古今,称说政教,不自愧耻。及涉世日久,年齿日长大,追览前作,深自悔其不然。近亦欲针砭攻治,去所甚病,求古圣贤所用心者而学之。而资性庸弱,不见有成。

3]卷九,317这里就提到自己随着年齿日长,对前作大有不满。这种愧悔除了沿袭文人“悔其少作”的传统,还带有儒者躬自内省的态度。正如朱子所云:“学者做得事不是,须是悔。4]卷三四,890旧作浅薄鄙陋在文人看来就成了某种过错,所以对旧稿的修正恰是自我修身工夫的外在表现,意味着儒家“悔过”的道德情感在其中。

立言的期待与传世的焦虑隐藏着明人对作品的内在要求,这也是他们自悔的一个重要原因。在明代,随着士人群体的扩张,科举作为阶层流动的重要渠道已经无法满足大部分读书人的需求,基数庞大的普通士子被排除于官僚体制之外。有的即使侥幸立朝,也长期偃蹇不前,很难有建立功业的可能性,所以就需要借立言以传名。明代固然有不少文人有志于世,但并不是每一位文人都有实现立德、立功的条件,沉沦下僚或者隐迹乡野并不在少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恐怕是不少古代文人的共同心声。在立德、立功都殊为不易的社会环境下,以文章立言成为不少文人的价值追求。公安派代表人物江盈科就说:“昔人列德与功与言,为三不朽。此三不朽者,校其虚实,则德功为实,言为虚;论其用之远近,则德与功之用在一时,言之用由一时及于万世,而德也功也,反托以为不朽。盖言之所关者大矣哉!

5]311江盈科在价值序列中推重“立言”之用,认为其可以传至万世,意义重大,不仅是推崇言辞的重要,也是在某种程度上为仕途坎inlinegraphic的士子代言。

为了超越个体生命的限度,在文章传世的期许之下,文人在审视旧作时不免寄托了对作品文学品质的瞩望,审美的自我期待就会造成回顾作品时的内在焦虑,从而产生悔愧心态。徐祯卿早年在《复文温州》一文中就流露出自己立言以传不朽的期待:“但喜洁窗几,抄读古书,间作词赋论议,以达性情,摅胸臆之说,期成一家言,以垂不朽。

6]卷五,665等到他登第入京师后与李梦阳等人交游,又对少作深有悔愧,并沉思改帜。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载:“登第之后,与北地李献吉游,悔其少作,改而趋汉、魏、盛唐。7]301他改悔的状态甚至到了“奋力焦苦”的程度,可见其对创作的严苛与留名的期待。然而纵使早年如此沉迷文辞,徐祯卿在中年以后因为道家思想和阳明心学的影响,又对功利性的文字价值产生怀疑,再一次转入自悔之中。

这也是明代文人自悔时一个十分独特的现象,受到理学与心学思想的影响,不少明代文人都曾对自己早年耽于文辞多有悔过,徐祯卿、顾璘、郑善夫、吾谨、薛蕙、黄省曾、王廷相等一批复古派人物身上都可见“由文入道”的人生趋势。黄卓越先生就曾对此现象进行了深入的梳理:“既然文学生长的整个外部环境已于正德时改变,那么就必然会出现对文/道关系作新的调整的思路,这同样促使于思考中将目光重新移向天平的另一端。

8]269-270当然,并不是每一个转入理学或心学思想的文人都会以决绝的态度悔弃辞章,其中一部分文人在经历宦海浮沉、世情冷暖之后,就会对早年耽于文字一事有所悔悟,整体的创作情感从激烈走向淡泊,其极端者就是视文辞为无用之事。王廷相就说:“仆蚤岁问学,无所师承,亦随众致力词藻,伥伥贸贸于无益之途,极十余稔。及壮年以来,知自悔悟,回视少年,已自浪过者多,不可一二追复矣。至今恨然!9]卷二七,482王廷相所说的“随众致力词藻”是指他在弘治年间登第后参与文学复古运动一事,随着日月更迭,其理学家本色开始显露,更加专心深研理学大义,对这段经历悔愧之情就溢于言表。

明人的这种自悔行为背后体现出一种重道轻文思想倾向,主要表现在对雕章绘句的厌弃。广义上的“文”在古典文艺学语境中有着非常丰富的内涵,从形式上说是一个囊括了多种体制的杂文学概念,从内容上又可以包含经学、文学、道学等方面,甚至与天文等相联系。明人所悔的“文”更多是指狭义上的“文辞”。因为大部分悔悟的文人并不会质疑“文”的根本价值,但常常会表达出对“文辞”“辞章”“文词”这种雕虫篆刻行为的鄙薄。

王守仁的悔过举动同样也可见其对文道关系的反思。阳明早年也曾参与弘治间的郎署唱和,与复古派诸人多有交接,其后转入圣贤之道的追悟中,认为沉溺诗文无意于世道,妨害求道。他在《朱子晚年定论序》中提到:“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辞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薾,茫无可入。

10]卷三,144说明此时已把诗文创作视为“邪僻”的无用之事,甚至在与友人往来时也多加规劝。他在《送大宗伯乔白岩序》中记载:“专于奕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10]卷七,255此文作于正德六年(1511)乔宇出任礼部尚书时,弘治年间王守仁与乔宇都曾参与郎署唱和,而此时乔宇也对早年热衷文辞有所愧悔,王阳明趁此机会对其进行劝诫,灌输“道本文末”的观点,这里的“道”上升为具有根本性的统领地位,专心文辞就去道远矣。在王阳明的影响之下,他的不少弟子和再传弟子都在创作历程中存在自悔的情况,比如苏州文人黄省曾就有转向心学,悔其少作的经历。

这种悔悟现象并不只存在于复古派诸人身上,昆山文人顾梦圭同样有重道轻文的经历。他在任职南都期间,职务清简,并不能一展抱负,其后辗转多地,致仕家居。归有光在《雍里先生文集序》中记载顾梦圭:“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

11]卷二,26在顾梦圭看来,与经术相比,文辞则是无用之学,他在闭门之后宗经读书,将别集名定为《疣赘录》,可见对文辞的轻视。

有的明代文人则是受到佛门教义熏染,从而悔过往日作文之事,其特征是表现出弃绝文字的态度,体现出对“口业”的悔过。佛教旨意中,绮语是四种口业之一。《四十二章经》中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骂、妄言、绮语。

12]549在因果的法则之下,恶因就会产生恶报,妄作绮语就会招致罪业。《法苑珠林》中云:“绮语无义理,令人心惑乱。为丧他善根,烊铜擘口灌;焰铁烧其舌,腹藏皆焦烂。此痛不可忍,悲号常叫唤。13]卷七六,2252绮语之罪如此可怖,文人就需要净心忏悔,消除业报。在以文字不朽的期待之下,不少文人早年殚精竭虑于作文之事,然而到了晚年,却在世尊前忏悔作文之业,诚心悔过。比如泰和文人萧士玮就说:“余少年好作绮语,今老矣,自忏悔之不尽。僧律云:‘隔壁闻钗钏声,尚为破戒。’况与之为目成乎?14]卷上,481佛门教义既在价值取向中摒弃文辞,就给了文人安顿心灵的去处,他们借此与耽于辞章的岁月告别,转向禅修的体悟中。从明代文人费元禄身上也可以看出佛门教义影响下的矛盾心态。费元禄早年也曾追随过复古运动的思潮,其后受佛门教义的影响就有悔作绮语心态。虽然他曾多次在诗文中对壮年为文表示悔恨,但仍多次对旧作加以删汰聚拢,并在与友人的书信中云:“缮写已就,当于先生乞一言以传,令天下后世知有某足矣。此后当断绝文字,忏悔从无始以来绮语之障,不敢老死蠧鱼间。15]卷三七,562费元禄内心既担心文字零坠遗散,湮灭不闻,又认为诗文小技,壮士不为,说明他并没有放下立言传世的目标,仍然希冀文字可以流传。

还有的文人受到生死与家国的刺激,对往日创作生涯进行改悔。比如明末官员高出一生秉公执法,后因军事不利下狱,他曾有组诗回顾自己的个人境遇,诗中云:“喟予少鄙,实惟孱陋。徒慕柔翰,驰骋文囿。师心脆质,大道靡究。弱丧曷归,罔念狂谬。

16]卷二四,261又如侯方域早年以文章风雅在词场颇得盛名,明清鼎革后故友离散,他曾筑壮悔堂,可见其心迹。经历国仇家难后,对于自己早年的诗文,侯方域深有悔恨,嫌其浅薄不能有所发明,徐作肃在《壮悔堂文集序》中记载:“侯子十季前尝出为整丽之作,而近乃大毁其向文,求所为韩、柳、欧、苏、曾、王诸公以几于司马迁者,而肆力焉。17]卷首,406由此反映出他鼎革后的转变。

总的来看,明代文人自悔的情况十分普遍,原因也不尽相同。从明代前期至后期,不少文学流派的文人都存在这种悔过的现象。就明代时代特征来看,文字立言之难与文学开拓之难给文人造成了心理上的双重矛盾,他们既担忧作品价值不足以传世,又有可能对文辞价值产生根本性的怀疑,这两种矛盾的情绪都会导致对旧日为文的悔恨情绪。此过程掺杂着个人境遇转变,加之理学、心学、佛老思想传播的影响,内部外部因素就会促成文人的悔过行为。这是他们创作历程中改弦易辙的重要标志,在个人性情和群体环境的影响之下,也会催生出文人悔愧后的迥异表现。

激变:愧悔旧作后的不同表现

自悔心态意味着对作品的不满或创作的悔恨,这种心理自然也会引发文人后续活动的诸多转变。当然,一些文人笔下所谓的自悔其实是社交往来中的谦辞,更多是向外表明个人自谦的态度,并不关涉创作风格的转变。如杨廉在《题木车集》中云:“廉蚤岁颇嗜作文,至今无成,恒自悔恨,以为费日力于此,为可惜也。

18]卷三八,39-40就是在评价他人作品时以己之短衬托友人文才之高。还有的文人借悔过旧文来抒发寄托自己幽曲的心态。比如李开先在《自城还乡月夜缓步独酌》诗中云:“月出奇峰看不足,雨余芳草步行迟。十年悔著诗千首,百事无如酒一巵。19]344李开先立朝时因抨击夏言被罢官,归田以后只能闲居终老,此诗就是寄托自己世事茫茫的无奈。一般来说,悔愧的心态一旦产生,势必会对文人的行为有所影响。文人悔愧之后的变化迥异,其转变也有温和与激烈的差异,大致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最为常见的转变就是对“旧日文辞”进行删汰,体现出对文学价值的内在追求。在作品付梓之前,对旧作进行集中审视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文人会在自我省视与他人评价的过程之中,完成对过往作品的价值重估。当个人眼界与识力提高之后,对旧作中那些不符合当下标准的文字就会加以删改。袁黄就说:“盍于静夜清旦之时,平心易气,将《学》《庸》《语》《孟》朗读一过,然后以所作时义,一一按之,必且赧然深耻,翻然大悔,视平日雕心镂骨之语,不啻瘿疣疮痏;视平日潜天潜地之思,不啻鬼魅罔两,则庶乎俗法可黜,而雅道可兴矣。

20]卷九,298袁黄认为时文需要以四书类经书为衡量标准进行删改,才能达到雅道的境界。这里所讨论的对象虽为八股制义,但其中流露出对旧日“雕心镂骨之语”的赧然,十分能代表文人悔过时的普遍心理。

这种转变常常伴随着创作者个人生命体悟的增加与文学实践水平的提高。比如明人陈孝逸对自己的少作有着非常严苛的要求,即使是他人所钦服的作品,也会自悔并加以删汰。他曾有《悔少作》一诗表露心迹,诗中云:“世称年老识亦老,少日所歆今不好。只恐绚烂未眉山,翻作江淹销鬼藻。性莽念杂才又粗,落笔纸上多雄呼。

21]卷五,662体现对过往作品的一种内在扬弃态度。陈孝逸在明亡以后弃科业,隐居著述,国仇家恨造成了前后心态的转变。傅占衡在《痴山集序》中就提到陈孝逸对少作删改的过程:“然四五年来,少游不独于人所戒者无之,而于人人所服者,亦旋自悔矣。盖其论文,一以简以婉,以淡以深,以不作文字为主,则少游之学,其可从知也。予则谓痴山少作,时时有深爪出目,作其鳞之而之意,亦故不可少者。乃参新旧作,合为六卷,以从《已吾》之后而更予故序。21]卷首,620-621傅占衡在评价时说的“时时有深爪出目,作其鳞之而之意”,就是借用《周礼》中“凡攫閷援簭之类,必深其爪,出其目,作其鳞之而22卷四一,2001,对其少作有着凌厉的形式美感进行夸奖。说明陈少逸作文谋求精进,可见其内在自省的态度。

“悔”除了给创作者带来懊恼怨恨的负面情绪,也有着促成其改过自新的可能。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这种改变也同样有着积极意义。正如竟陵派人物钟惺所说:“予后日之视今日诗也,进退去留不可知;但由今日视前日诗,其惭悔者多矣。

23]卷三五,657回顾旧作只能是立足于当下,这就导致很多有审美追求的文人都很有可能自发性地对旧日文辞进行删改。谭元春在《袁中郎先生续集序》中说:“予因思古今真文人,何处不自信,亦何尝不自悔。当众波同泻、万家一习之时,而我独有所见,虽雄裁辨口摇之,不能夺其所信,至于众为我转,我更觉进。举世方竞写喧传,而真文人灵机自检,已遁之悔中矣。24]卷二二,835在他看来,“真文人”在创作过程中追求独见,那么自信、自悔、自变的心路历程就很能说明他们的心态转变。由信而悔、由悔而变都喻示着创作者内心的激烈变化。谭元春借此抒发文人不欲与俗众趋同的心态,文人“灵机自检”后虽遁入悔中,但“自变”后却也可能有更加深厚的生命体悟与创作感受。从不少明人自我剖白的文字来看,他们在自悔后并没有一味沉溺于这种负面情绪中,而是将其融入未来的创作实践中。

其次,还有的文人会在风格宗尚上改弦易辙,喻示个人文学取向的改趋。删改文字并不意味着对过往风格的完全摒弃,也有可能沿袭往日的路径和师法,只是在文辞雕琢上更加精进。然而一些文人悔悟后在文学主张和风格上的易帜行为,通常就可以视为创作生涯的重要转折。晚明戏曲家屠隆曾热衷佛老,在他笔下多次流露出对自己口业的悔愧之情。屠隆曾长期持戒修行,并与友人交流自己的实修体悟,对自己沉溺文字之癖深有感愧,曾云:“自不穀以言语文字招忌取悔,而言语文字之障破,天去其疾矣。乃今则萧寥闲寂,屏居无营。辟地裁名花,焚香读异书。佛奴道民,烟朋霞友,泠然独畅,逍遥人外。安问其他?

25]卷一三,463屠隆在罢官之后闭门读书,但尚未了却尘世烦恼,思想挣扎于立言不朽与修道出世之间,他多次向外表达对文字弃绝的态度,在具体文学实践中也有所转向。屠隆有意识地减少文辞创作,通过《广桑子》《鸿苞》可见其开始创作区别于雕虫绮语般文字的著述,转向对释老精神阐释之文的关注。

有明一代,文人的流派意识十分强烈,不同阵营之间往往论争不断,即使是在同一宗派或者文友故交之间,也常会有针锋相对的论辩。一些文人早年参与文坛争衡时,为自我标榜或推陈出新,经常言辞激切,意气用事。随着境遇转变,辄自悔过,又会对自己早年的持论深有愧悟。他们的悔过行为从某种程度上看就是对过往偏激行为及文学宗法的矫正。黄汝亨在给茅坤的信中就曾透露出自己在八股写作中的转变,信中说:“不肖时有师心之僻,每怪世之经生家露才吊诡,暗于文章宗匠之旨,深悔曩者刻意之误,而务思折衷于道。其合不合,所不敢遽信。

26]卷二三,376黄汝亨早年屡试不第,茅坤就曾指责他的八股时文有庄周体及语录体之弊病,“深悔曩者刻意之误,而务思折衷于道”就是黄汝亨自我悔悟后对时文写作中“露才吊诡”习气的悔恨。所以他转向以古文入时文的“折衷”手法,体现出自悔之后在时文创作上的调适和转变。

文人的这种宗尚的转变还会引起文学批评中的论争,晚明艾南英与陈子龙的交锋就是当时震惊士林的一段公案。崇祯元年(1628),艾南英与夏允彝、陈子龙会于娄江,其后又于弇园宴饮,然而这次相聚却引发了激烈的文学论争。艾南英在《答陈人中论文书》中谈到自己悔恨少作的经历,并以此劝诫陈子龙改弦更张。信中云:

足下少年,未尝细读古今人之书,而颠倒是非,需之十年后,足下学渐充,心渐细,渐见古人深处,必当翻然悔悟,目前不必与之诤也。及足下行后,则从友人得见足下所为《悄心赋》,乃始笑足下向往如是耶?此文乃昭明选体中之至卑至腐,欧、曾大家所视为臭恶而力排之者。不佞十五六岁时,颇读《昭明文选》,能效其句字。二十岁后,每读少作,便觉羞愧汗颜。而足下乃斤斤师法之,此犹蛆之含粪以为香美耳

27]卷五,204

艾南英在信中提到自己少时学习文选体,其后悔恨扬弃的经历,欲以个人自悔的经历说服并压倒他人,言辞激切,还推测陈子龙他日必定也会幡然悔悟。艾南英论文以唐宋古文为宗,对前后七子的复古观点嗤之以鼻,认为秦汉文不足学,曹、刘、李、杜之诗也无可取,自然无法与复古派的陈子龙同声共气。然而艾南英的此番论争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夏允彝、陈子龙等人与艾南英断交,其后复社社事活动也将其排除在外。

还有的文人通过弃绝文字、焚烧旧稿、转变身份等方式,表露自己对过往创作行为的悔过心态。删汰旧日文辞或者在风格上改弦易辙并没有否定文学创作的价值,而有的文人缘于各种现实因素,对文辞价值产生意兴阑珊的幻灭之感,通过暂时停摆创作缓和内在心灵创伤。比如晚明文人董斯张就曾有过悔悟后杜门搁笔的经历。他在《未焚稿自序》中云:“舅氏茅水部自沛寄予书谓:‘子握盛才,当及时勤公车业,无自淹且以溺于诗为戒。’予初未然之,及家祸嗣兴,多口如簧,戈inlinegraphic中迫,乞怜无所,念沛上之言,致为雪涕。献岁掩关读书,剪灭诸缘,即诗歌亦复阁笔,意获粗了此生,以报吾舅。

28]卷三,478董斯张幼年遭逢家难,其后沉溺于文辞,多以诗歌抒写内心愤懑不平,受到舅舅的劝慰后,才开始专心举业。

除了搁笔,有的文人还会以焚稿的方式表达对旧日作品的厌弃。文人在回顾旧作时以自我删除的方式进行批评,其行为有一定的标志意义。焚弃旧稿就是一种自我审视下的审美表达,也可以向外彰显个人宗法的转向。罗时进先生就曾对明代文人的焚稿现象进行分析:“当它作为创作质量自我检视后的去芜存菁、笔力渐老后的删汰更新、审美标准提高后的再度选择时,便有了在反思中成长、在否定中进取的积极意义,成为文学创作转变的标志。

29]149明代文人焚稿现象并不鲜见,不少是缘于文人追悔前非的悔疚心态。比如钱谦益早年曾好复古派诗文,中年辄焚旧其稿:“余未弱冠,学为古文辞,好空同、弇州之集。朱黄成诵,能暗记其行墨。每有撰述,刻意模仿,以为古文之道,如是而已。长而从嘉定诸君子游,皆及见震川先生之门人,传习其风流遗书。久而翻然大悔,屏去所读之书,尽焚其所为诗文,一意从事于古学。30]外集卷六,676钱谦益早年也曾有倾心复古一派的经历,其后受到李流芳、汤显祖、袁中道、程嘉燧等人的影响,文学旨趣大为改变,并以焚稿的方式完成了对过往取向的纠正。

在悔愧心态影响之下,还有的文人表现出对文人身份的厌弃,相较来说这种行为就更加激烈。如王樵《故沂州学训恢庵卜先生墓志铭》中曾记载一位前后转变的文人形象:

先生少以文自雄,读书自六经、子、史,下逮音律、医卜、禄命、稗官、释典,靡所不窥。为文汪洋宏博,援笔立就,顷刻数千言,人始以文士目之。既而自悔曰:“学不足以经世,徒穷一生之力,老死文字间,岂不负此七尺之躯哉?”乃尽弃所为文,独留心天下之务,究其利病,本未甚悉,䇿其得失甚熟

31]卷一○,330

文中记录的这位卜云吉就对自己文士身份深为悔恨,认为不能老死文字之间,以言行举止彰显自己留心时务的态度,在他看来,文人务虚,并不是壮士所为。这就牵涉到古代社会文化语境中对“文人”身份认同的话题,这里的“文人”不同于立朝士大夫或博学鸿儒,而是专心诗赋辞章的文士。古代社会中长期存在着一种鄙薄文人的思想,所谓“文人无行”或“文人无用”之说盛行,就导致对文章之士的非议。王世贞就曾总结道:“文士类多沾沾自喜,上者厌薄一切,而下者相倾为竞也。自喜则途分而不为党,厌薄一切则多避而无所营,相倾为竞则各露其短而不能掩。故其为损浅也。

32]卷一一六,815所以有的文人耻于被看作露才扬己的辞章之士,卜云吉悔悟后的转变从某种程度上看就是一种自我申辩,向外彰显自己的价值取向。

明初大家宋濂的论述十分有代表意义。他在《赠梁建中序》中叙述自己创作生涯的自悔经历:“余自十七八时,辄以古文辞为事,自以为有得也。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微悔之。及踰四十,辄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以为七尺之躯,参于三才,而与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于文辞,流荡忘返,不知老之将至,其可乎哉?自此焚毁笔砚,而游心于沂、泗之滨矣。

33]卷二四,492秉持宗经复古态度的宋濂对早年溺于文辞的经历十分愧悔,他的心灵历程从“自得”到“微悔”,再到“大悔”“大愧”“大恨”,不可谓不沉痛。从宋濂“七尺之躯,参于三才,而与周公、仲尼同一恒性”的叙述,可见他对“文”的定义明显受到先秦儒家典籍的影响。因为《周易》中谈论的“文”就是一个形而上的概念,可与天、地、人这三才相联系,所谓“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22]179。这里宋濂自觉接受儒家文论,从个人境遇中归因,以内省的态度对往日沉溺文辞进行悔过,就是在实际价值上肯定与道合一的文字。同样在这篇文章中,宋濂将文人分为三个等级,并将“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33]卷二四,491的人视为下焉者。故这种悔悟后的改帜时常会掺杂对实学和心性的复归,宋濂虽然喜好著书立说,但对他人将其视为文人的态度则十分愤懑。他鄙薄寻章摘句的辞章之士,认为不能为文辞所累,而应该建立事功。在宋濂看来,最上者自然是立德之文,其次为明道之文,那种耽溺于文辞的创作最为下等。这种观念也十分契合朱明开国后的文治氛围,从而体现出一种对大道和本性复归的意识。

由上可见,明人自悔后的表现迥然不同,主要表现在旧日文辞、风格宗尚、创作行为、文人身份等多个层面的转变,其改悔程度也是逐层深入的。种种激变行为透露出作者对自己过往创作的总结性态度,也昭示着文学生涯或人生历程的某种新生。前代文人悔悟时,大多表现在悔少作这种层面,很少到质疑文辞价值和文人身份的程度。就此来说,自悔对明人创作生涯有着十分重要的坐标意义,而当他们参与群体文学活动时,还会有产生更大影响的可能性。

转捩:个体悔悟与文学共同体的互动

与前代多为自发性的个体悔悟不同,明代文人的自悔现象常与群体相联系。自东汉扬雄将自己早年赋作视为雕虫篆刻之后,文人悔旧作就成为十分常见的现象。历代不少文人都曾对自己旧作有所批评,唐宋间,李白、杜牧、黄庭坚、陈师道等人也有对过去创作生涯的自我批判,但这种否定很少关涉文学群体动向的改趋与文坛风气的转移。

明代文人自悔的心态与行为则不仅常常标志着个人风格的改变,还可能与士林群体的文学思潮相关联。明人好结盟以壮声气,他们以血缘、社团、地域、家族等纽带彼此聚合,形成不同的文学群体与流派,其实就是各式各样的“文人共同体”。共同体内存在相互之间共同的、有约束力的思想信念作为共同体自己的意

34]71。在文学共同体中,这种意志就表现为相似的文学主张与宗尚。李春青将东汉以后的文人共同体称为“自律的文学共同体”。因为“这种文学共同体不再强调诗文的政治与意识形态功能,其评价标准以审美价值为核心,形成了关于文学体裁、修辞、创作方法以及风格特征的一整套评价体系35]136

明人所组成的各类文学社群正如不同的文学共同体,他们在共同体内部大多同声共气,遵循一致的文学主张,并将其付诸文学实践。在共同体内部无疑会形成趋同的审美趣味与评价标准,个体文人想要加入共同体,就需要认同其中的文学标准。当个体的创作与共同体的准则相抵牾时,可能就会以悔悟这种具有象征性的行为向外表明对自己过去风格的扬弃态度。与之相反,当个体文人想要摆脱共同体对自身风格的束缚时,也会以这种激烈的方式传达自己的立场。所以,自悔不仅是个人文风丕变的标志,还有可能对群体和流派产生影响。尤其是那些文坛代表人物,他们在宗法上的改帜不仅关乎个人的审美意趣,还会造成文学共同体的壮大或衰歇。从外部看,明代不同流派之间常常各操己见,彼此攻讦不断,以至于恶语詈骂,文人的自悔现象就不单单是个体的行为,而常与文坛整体风貌产生牵连。这种带有仪式性和盟约性的自悔行为,很有可能成为他们加入或退出某个文人共同体的标志。一些流派代表人物的自悔行为不仅标志着个人创作生涯的转捩,还有可能带来文坛整体风尚的嬗变。

在此过程中,有的文人会以自悔的行为表明对文学群体的认同,从而进入文学共同体。共同体同样存在层级与场域的区别,在宏观的士人阶层中,文人大多遵奉儒家的道德秩序,接受社会语境下赋予他们的身份认知;在微观的文学群体间,内部的共识则很有可能存在差异,具体表现在对文学观念和宗尚的阐释之上。比如明代前期复古派重要人物徐祯卿在登第后悔其旧作,加入何、李阵营,从而壮大了明代第一次复古运动的声势。徐祯卿出身吴中,早年多与江南文人交接,诗风受六朝文学影响,作品颇为软媚流艳。相较于复古派中的其他人物,徐祯卿科名较晚,他在弘治十八年(1505)才举进士,此时京师文坛的复古风气甚浓,想要参与文学复古活动中,必然要迎合他们的主张。李梦阳十分不满徐祯卿早期作品中的吴中习气,并对其致书想要连词唱和的行为大加批评。徐祯卿对此在《与李献吉论文书》中进行自我辩驳:“今足下责仆以相丽益,此古之道也,今何复见之?仆愚戆,何敢自爱,恐不足以承教,伤知人之明,为足下羞也。

6]卷五,697言辞间态度并未完全钦服。徐祯卿诗歌风格的嬗变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他在正德初年的不少作品中,仍然保留了不少吴地色彩,诗中更是多次赞誉江南风土人情之美,体现出强烈的地域意识。

徐祯卿与李梦阳的交锋主要集中在创作中辞藻浮靡的文风问题,如果徐祯卿一直坚持自身的吴中本色,恐怕很难有机会获得复古派人物的青睐。王世贞就多次提到徐祯卿转向的问题:“昌谷少即摛词,文匠齐梁,诗沿晚季,迨举进士,见献吉始大悔改。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初唐之妙则,天才高朗,英英独照。

36]卷六,1045可见与李梦阳的往来切磋后逐渐悔改,洗脱六朝习气。随着徐祯卿创作环境中北地刚健风气的影响以及个人为官历程,后期徐祯卿《迪功集》中汉魏气质愈加明显。顾起纶评价道:“余观《迪功》二集,豪纵英裁,格高调雅,驰骋于汉唐之间,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尤长于赋颂,其《反骚》已凭陵班、扬矣,足冠盛明名家。37]1100说明徐祯卿在转向趋于汉唐之后,更加契合复古派共同的诗文主张,最终才能如朱彝尊所说,“能以偏师取胜,遂成鼎足38]卷三,263

还有的明代代表性文人在创作过程中通过自悔的方式昭示对过往创作的悔弃,这就会造成文学共同体影响的衰歇。比如晚明文坛重要人物王世贞在晚年也有过深刻的自悔行为。由于仕途不顺并遭逢父难,王世贞对早年参与复古运动及沉溺文辞都深有悔悟,多次将文章视为“绮语章”“小技”,他曾说:“仆数奇自放,不能为人间完人,而又多少年偏嗜,堕绮语障。今过五十始知悔,然无及矣!

39]卷一八三,618王世贞悔悟以后,诗文风格与思想均发生重大转变。作为复古派的领袖人物,他反思后的改弦更张对明代后期文学整体发展都有不小的影响,尤其对复古阵营来说,有研究者对其晚年自悔行为进行分析,就认为他的举动从某种程度标志着复古运动的终

不仅是复古派,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也有悔悟后的激烈转变。袁宏道早年服膺李卓吾,因为受到“狂禅”风气的影响,他的诗文不拘于礼法,任诞而为,甚至到了癫狂性情的程度。钱谦益就称其“读书论诗,横说竖说,心眼明而胆力放,于是昌言击排,大放厥辞。

7]567他的不少诗歌文章都流露出不羁的性情与才华,甚至还将浅俗戏谑的语词入诗,以游戏之语表现思想上的狂放。中年以后,袁宏道心境日趋平淡,对旧日激扬之作深有悔恨,认为自己往日诗文乖谬尤多。万历三十三年(1605),挚友江盈科亡故,袁宏道借此表达自己的悔过之情:“进之才俊逸爽朗,务为新切,嘉、隆以来所称大家者,未见其比。但其中尚有矫枉之过,为薄俗所检点者。往时曾欲与进之言,而竟未及,是余之不忠也。40]卷三四,1184这段代言式的叙述可以视作对公安派整体风格的悔过。到了创作生涯的中晚期,袁宏道的文风更加趋于平实雅正,他的悔愧不仅标志着个人审美情趣上的转变,同样也喻示着公安派性灵说的消歇。

文人悔愧后还可能催生出新的流派,并以自我为中心构建新的文学共同体。文学共同体是建立在集体的共识之上,这种共识促成了他们彼此之间顺畅的交流与共处。共同体成员跳脱原有的群体,就孕育着构建新共同体的可能。明代人物传记中常见的叙述模式就是某人早年习古文辞,而后又悔弃,其中以唐宋派诸人最具代表性。王慎中早年为文也曾力主秦汉,其后有所悔悟,文风大变,开始师法欧、曾,甚至有焚烧旧稿的举动,影响更是波及唐顺之诸人。李开先在《遵岩王参政传》中对此有详细记载:

曩惟好古,汉以下著作无取焉,至是始发宋儒之书读之,觉其味长,而曾、王、欧氏文尤可喜,眉山兄弟犹以为过于豪而失之放,以此自信,乃取旧所为文如汉人者悉焚之。但有应酬之作,悉出入曾、王之间。唐荆川见之,以为头巾气。仲子言:“此大难事也,君试举笔自知之。”未久,唐亦变而随之矣

19]945

王慎中在嘉靖十四年(1535)升南京户部主事,不久后转任礼部,并在当年开始与王畿等人参研阳明学说,这也是其文学宗尚转为唐宋的契机。他在《再上顾未斋书》一文中对自己的悔悟过程有所叙述:“二十八岁以来,始尽取古圣贤经传及有宋诸大儒之书,闭门扫几,伏而读之。论文绎义,积以岁月,忽然有得。追思往日之谬,其不见为大贤君子所弃,而终于小人之归者,诚幸矣!愧惧交集,如不欲生,乃尽弃前之所学,潜心钻研者又二年于此矣。

41]卷二一,508其悔愧的心态达到“愧惧交集,如不欲生”的程度,根据他自述转变在二十八岁,正是嘉靖十五年(1536)任职南京期间。悔悟之后的王慎中认为自己妙得欧、曾家法,对旧作中秦汉文加以焚烧,不难看出他极力摆脱复古风气影响。

原本的文学共识一旦被打破,就很有可能形成新的体派认知。王慎中自悔后的转变对唐顺之也产生了深远影响,从而催生了唐宋派文学思想的生成,最终形成新的文学共同体。受到王慎中的影响,唐顺之在日常中也开始留心前代道学家的著述,在他看来作文之时“不应光取其文辞”,内在道理也需要符合程、朱之道。唐顺之在《答蔡可泉》中云:“仆自三十时读程氏书,有云‘自古学文,鲜有能至于道者,心一局于此,又安能与天地同其大也’,则已愕然有省,欲自割而未能。

42]文集卷七,313愕然自省后开始转向对唐宋文的尊崇,所谓“不应光取其文辞”明显针对复古派的文论,王慎中和唐顺之尤为推崇曾巩,正是在于其文可以发挥乎道德,也引发了他们对唐宋文法更加深入的论证与分析,摒弃了文词上的蹈袭之风,从而贯通性理,接续韩、欧、曾、王的文统,其共同体内部“尊道”的取向逐渐形成。

明人雅好交游,他们的人际关系网络通过社交活动突破了血缘共同体和地域共同体的限制,组成了一个个新的“理念共同体”。共同体以文学领袖为中心,互相交织连接,形成了同侪互动的文学集群。然而这些共同体并不是长期稳定的,既会受到外部政治时局的影响,也与成员个人境遇相关联,所以共同体的新生、发展、衰歇都是惯常的现象。在此期间,文人也会以悔悟的方式宣示自己与共同体的关系,由此可窥见文坛群体风尚与文人主张的互动状态。

结 语

通过上述论述,我们大致可以窥见明代文人在自悔前后的个体心态流变,就明人自悔的转向来看,他们大多在文论主张中走向保守,在创作风格上趋于平淡。明代文学思潮中并不是没有对这种道统论的反拨,比如本色说、童心说、性灵说等等。文徵明在《晦庵诗话叙》中就对此现象有所指摘:“夫自朱氏之学行世,学者动以根本之论,劫持士习。谓六经之外,非复有益,一涉词章,便为道病。言之者自以为是,而听之者不敢以为非。

43]卷一七,468作为吴中文学的代表人物,文徵明十分不满这种动辄以朱子为准绳的行为,因为以“道”为根本之论很容易妨害主观情志的表达。杨慎在《六书索引序》中亦云:“艺即道也。夫子之性道,不离乎文章,子贡未之合一耳。司马子长愈益昧此,作《孔子世家》,乃曰:‘晩而嘉易,韦编三绝。’其以孔子为扬子云,以《易》为《太玄》,而《诗》《书》《春秋》为《甘泉》四赋耶?子云若悟此,则藏心美根,岂出于雕虫篆刻,何必悔其少作乎?44]卷二,19杨慎论文重情,在他看来,只要在性理的引导之下,道德与文章也不是矛盾对立的。因而一般明代文人并不会摒弃传道之文。古文运动以来,文道关系成为惯常讨论的话题,道的显现需要借助文的铺陈才能揭示事物内在的本质,文可以用来传道、明道或载道。立言的实际价值在于有补世道,雕章绘句这种沉溺文辞的行为无助于社会问题解决,创作者自然会产生自悔的心态。

文学史的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筛选式的价值判断,但在探究作品审美意趣的同时,也不应忽视文人创作的心灵史历程。明代自悔的文人不乏当时文坛健将甚至流派领袖,他们能以自我剖白的方式向外进行悔过,展露自己的心路历程,其行为本身就应该值得嘉赏。他们改悔后的抒写或行为,不论后世论者评价如何,都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文学史的面貌。对于明代大量的自悔现象,从历时性的角度观察,前代文学高峰带来的不仅是可供借鉴的文学养分,也会在无形之中使明人产生“影响的焦虑”。虽然不少明代文人高谈复古,但在创作实践走向深处之后,也常会对自己诗文可否与汉魏、盛唐媲美产生怀疑,“李何之争”时两人对彼此风格的指摘就在无形间暴露出他们师法与开拓之难的窘境。从共时性的角度思考,明代压抑逼仄的政治环境、心学佛老思想的传播都深刻影响着文人的心态,尤其是当文辞无益于解决现实政治或人生问题时,就不禁会对为文的根本价值产生怀疑。在内外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自悔不再是个体的行为,而成为一种群体现象。对明代士林整体风气的非难与指责一直不绝于耳,诸如“学问空疏”“士风浇薄”等等,这些言论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从以上诸多鲜活的例子,我们也可以从另一方面窥见明人对文字精严整肃的态度,一些文人悔悟程度之深,甚至达到剜心剔骨的地步。在悔悟的过程中,文人时常会通过誓言性的文字表露心态,这些文字很有可能经友朋与士林间的传抄、评点、刊刻从而走向公共空间。从这个角度看,自悔现象庶几可以作为窥探明代文人精神世界面貌之一斑,让我们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他们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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