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机轴”范畴带有明显的中国传统文学象喻式批评的印记。文论家将“机轴”置于作文法理论基石的位置,借此范畴蕴含的创新意味解文法、品文法。在这个意义上,“机杼”“机轴”互为依托,都指涉开自家生面的文法与体格,二者的相似性关联在宋元时期定格。宋元以降的学者们又以水为参照,将“机轴”范畴推衍扩大至“水机”,对“文心”予以重点阐发,使文法理论范畴的内涵更为精微广博。“机轴”范畴根植于诗文的形式构成,使诗文创新之道得以铺衍开来。在其逻辑生成到内涵演变的过程中,其品类细化至字词句篇章等法,生成了一个文法体系,既关联文本,又依托文势。从纯粹文本言说层面的作文法理论术语,到后来逐渐深入至文本内部蕴含的审美信息和艺术阐释,“机轴”范畴彰显出文法理论乃至整个中国古代文论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汉语性”。
中国古代文论家习惯于观物取象的关联性类比思维,他们在玩味、评鉴作品的过程中,常常凭借直觉体悟和内省感知从整体上把握作品;他们注意通过喻体、本体的对接,形象传达出批评家的审美感受,以追求主客体的相互感应,由此形成了中国古代文论中独具一格的象喻式批评。象喻是中国古代文论异于西方文论的重要言说方式和思维习惯。它不仅体现了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诗性话语和妙譬路径,凸显了批评主体的诗意想象和审美精神,还较好地保留了中国古代文论的生命化特质,极富民族特色。受中国古代传统象喻思维的影响,历代学者一方面借助各种意象来类比诗文内容、本质乃至妙谛,另一方面推衍某类中心词为核心范畴或术语群来阐释作诗文之方法和路径。在诸多文章学著作中,以“机轴”及相关概念喻文法的现象尤其普遍。本文拟围绕“机轴”这一术语,提取其不同侧重面的内涵要点,拓展与其转相生发的相关术语的意义,以丰富的整体性比照来思考古代文法理论的言说方式和艺术阐释,以期关联至整个古代文论的诗性智慧。
一 “机轴”对诗文之“机杼”的联想意义
“机轴”的字面意思指的是机器上的主要零件之一。具体说来,“机轴”可理解为织机上卷布帛的部件,因其在纺织机器上处于枢要的地位,故常用来比喻关键重要之处。
按其本义,“机轴”与“机杼”的含义极为相似。“机杼”指织布机,“轴”和“杼”,指的都是织具部件。“轴”,乃机之持经线(承经)者;“杼”,乃机之持纬线(横线)者。“杼轴”亦作“杼柚”,《诗经·小雅·大东》有:“小东大东,杼柚其空。”朱熹集传曰:“杼,持纬者也。柚,受经者也。”[1]147古汉语训义中,“轴”和“杼”又指土木工程中的泥匠。扬雄《方言》载:“杼、柚,作也。东齐土作谓之杼,木作谓之柚。”[2]卷六,140清代孙志祖《读书脞录》认为,扬雄《方言》对“杼柚”的解释应该出于《诗》“杼柚其空”之义,如此训义可立一说。这样说来,轴、杼二字带有明显的经、纬交错之义,如同文章经纬交织一样,加之二者本身“作”的含义,“机轴”与“机杼”自然又与作文有关。正如元代郝经在《答友人论文法书》一文中所说:“为经为纬,为端为序,为错为综,为织为纴以为机杼。”[3]卷二三,335他将“机杼”与经纬、端序、错综、织纴等联系起来,意在强调“机杼”与作文的关联;同时,他还把“机杼”与“间架”“铺叙”“关键”“步骤”等同列为作文之法,于是“机轴”与“机杼”遂引申为文章创作的构思、布局、组织等意。
而较早以象喻思维将“机杼”引入诗文评领域的是北齐魏收,其《魏书·祖莹传》引祖莹语曰:“文章须自出机杼,成一家风骨,何能共人同生活也。”[4]卷八二,1800意在强调作文应当有新巧的命意和构思,应有与众不同的风格,自成一家,由此开启了诗文评中“自出机杼(机轴)”之先声。面对宋文道弊的局面,宋代诗文家多以“机杼”为喻,提倡作诗文自出新意,反对剽窃。例如南宋周密《齐东野语》曰:“大抵作文欲自出机杼者极难,而古赋为尤难。‘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虽昌黎亦以为然也。”[5]卷五,109周密在此批评晁补之的赋模仿苏轼《赤壁》等散文的痕迹过于明显,同时又感慨摆脱作文陷入模拟窘境而又能自出机杼之难,这样的认识可谓相当客观。最典型者当如魏庆之《诗人玉屑》称黄庭坚诗文:“自出机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长;若言抑扬反复,尽兼众体,则非也。”[6]391黄庭坚学习古人诗文,力求用“点铁成金”术“去陈反俗”,试图改道转向,但黄氏“效其步骤”距“化腐朽为神奇”仍有一程。遂可知,作文之“机杼”意在既要祖述前人文章精髓处,又要持批判继承的态度,强调自成一家风味,避免学步效颦,倘若真要付诸实践,并非易事。
针对诗文创作多匍匐于古人“篱下”的情况,文论家开始反思诗文成败,希冀求新求变,革弊纠偏。在这个过程中,宋代学者多将古今文家对比,以“机杼”“机轴”评鉴文章优劣、强调创新遂渐成风气。在这个意义上,“机杼”“机轴”互为依托,都指涉独树一帜的风格和构思,宋代文论家们始将二者在此层面上的相似性关联予以定格。南宋吕祖谦《东莱博议》选《左传》之《郑伯克段于鄢》一文,后附有评述曰:“《博议》之文,为课试而作,故于时文为近。此篇起首排立三语,后用喻意、正意夹行,逼出庄公是一险人。末复推开四层,用四正欲字,两庄公欲三字,应前两使之字,起伏收束,各极其法。至尾取喻意作收,断出庄公至拙,屹然而止,有山回海立之势。意虽未必尽当,而文章机轴,卓然一家。”[7]3-4据《左传》所载,《郑伯克段于鄢》一文,起首排列三喻,继而“推开四层”,即用排比的句式增加文章气势,结尾处亦以旁证曲喻收束全文。文章结构层层驳入,构思引人入胜,重在表达严责庄公之意,融入了政治说教,方见运思之妙;且全文极力运用比喻、重复、排比等多种修辞方法,曲尽其妙,深合课试之法。由此看来,此处“文章机轴,卓然一家”之“机轴”乃从切合题旨和行文技巧等方面而言。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援引叶适与陈耆卿以牡丹、瓷瓦之喻论文一事,陈耆卿说:“譬如此牡丹花,他人只一种,先生能数十百种,盖极文章之变者。”叶适回答说:“但譬之人家觞客,或虽金银器照座,然不免出于假借;自家罗列,仅瓷缶瓦杯,然却是自家物色。”[8]第一册,562颇为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文章贵“自得”、忌法古模拟的主张。而后吴子良又以“机轴”赞叶适文不蹈袭前人:“水心盖谓不蹈袭前人耳。瓷瓦虽谦辞,不蹈袭,则实语也。然(不)蹈袭最难,必有异禀绝识,融会古今文字于胸中,而洒然自出一机轴方可。”[8]第一册,562进一步揭示了作文另有新意的重要性。
除了“自出机杼”,还有“自成机杼”“别出机杼”“机杼自出”等,这些大多是对历代诗文家另辟蹊径、开创新诗风文风的评述。按照中国古代文人固有的“贵古”“宗古”“征圣”的思维取向模式,文章创作本以“拟古”为美,而随着唐宋古文运动的开展以及尚新思潮的涌起,宋代文坛明显出现了反拟古、领异标新的气象。从现有的资料看,中国古代对文章“机轴”的重视和强调主要见于古文盛行的宋代及以后,“自出机轴(机杼)”便成了宋时乃至后世作诗作文主要的价值取向之一。
二 “机轴”喻作文之“文法”的范畴体系
“自出机轴(机杼)”使诗文创新之道得以铺衍开来,其内涵具体反映到文章创作实践上,就是生自家见识、忌衣钵相承。确切地说,即在文章的立意、布局、字法、句律、修辞、结构乃至文势等方面下功夫,以求变化创新、开自家生面。
其一是立意。古人格外重视立意,实际上,自古文章写作皆以立意为基本原则。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就曾直接提出作文贵意:“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9]1830中国古代文法理论历来强调文意,常以各种譬喻说明“意”的重要性,如墨子以工匠喻之,杜牧以兵事喻之,王夫之以军帅喻之。在这一系列中国古代象喻批评印记下,学者们亦喜用“机轴”喻文意。而文章表意不但包括文章的主题思想、中心论点以及作者的写作意图、基本观点、构思设想等,它还涉及文章材料弃取、详略安排等。例如,南宋楼昉《崇古文诀评文》首批韩愈《进学解》曰:“设为师、弟子诘难之词,以伸其己意。机轴自扬雄《解嘲》、班固《宾戏》来。”[8]第一册,473楼氏不仅用“机轴”比喻韩愈《进学解》以诘问驳难而立意之文法,还溯流以探此篇文法之源,纵向比较了唐、汉文章之“机轴”。元代陈绎曾《文章欧冶》论述唐文文格之立意时曰:“自立新意,以为机轴。”[8]第二册,1289清晰地点出了文章立意与“机轴”的连接点,即都在于以变化生新为美。以“机轴”喻“文意”,此阐述方式、审美趣味与“主脑”等中心意象又有不谋而合之处,如清代李渔以身体之“主脑”隐喻文章立意,发明“立主脑”的命题:“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10]卷三,8从根本上说,“机轴”同诸多范畴互相综合和融会,皆引申为文章之关键,它们皆在作文中起主导作用,使文章立意新颖,不落窠臼。
其二是字法。南宋陈模《怀古录》评欧阳修文“晚年所见愈高,不作文而自不能不文,不用字照当,而其血脉有自然之照当”,又转述杨万里之言:“以欧公之法度,用韩、柳之句律。”[8]第一册,518且告诫后世作文者“要当先参此机轴”[8]第一册,518,即作文前须学文,要参透欧文之文法。陈模在书中对欧文字法啧啧称叹,又说要领悟韩、柳文章的“句律”,即句法,此“机轴”之说可谓涵盖了句法和字法等方面。实际上,此处“机轴”范围较广,不仅指向字法句法,还与立意相对应。陈模以《赤壁赋》为例曰:“大凡文字言昼则及夜,言夜则及昼。文字理致相生,当如此。”他对《赤壁赋》大加赞誉,并援引刘勰原话“文征实而难工,意翻空而易奇”称之,又曰:“吕东莱《左氏博议》多是想象处说得好,方是翻空之机轴。”[8]第一册,525由此可见,陈模此处言及“机轴”乃就《赤壁赋》理致相生的“文字”而言,文字至奇,故文意驰骋巧妙,以至于“翻空”。而“机杼”与“机轴”在字法理论中常常通用,如王楙称道欧阳修《醉翁亭记》“也”字用法的独创性说:“欧公作滁州《醉翁亭记》,自首至尾,多用也字。人谓此体创见,欧公前此未闻。仆谓前辈为文,必有所祖。又观钱公辅作《越州井仪堂记》,亦是此体……其机杼甚与欧记同。”[11]268从文法革新角度来说,《醉翁亭记》无疑借助了其他文体如赋体的字词句法,将“也”等语气助词引入记体文学,使文章长短句相间,气韵回旋,收束自如。王楙以“机杼”称之,生动灵活,一则他注意到并认同了“也”字法在古文写作技法上的突破,说明新的散文写作风尚逐渐被时人接纳;二则他向后沿溯“也”字法之传承,认为钱公辅作《越州井仪堂记》“机杼甚与欧记同”,指出了此字法之原委。“机杼”之字法喻体现了南宋文论家重学术议论的象喻阐释,亦从侧面展现了散文文法的发展历程和微观表现形态。
其三是布局和结构。楼昉《崇古文诀评文》多以“机轴”喻文章立意之法(前文已述),他还以“机轴”喻文章结构布局之法,如他读韩愈《送穷文》批点道:“前面许多铺陈布置,结裹收拾尽在后面。看到后面方知前面尽是戏言。然则退之此文非是送穷,乃是固穷。机轴之妙,熟读方见。《进学解》是设为师、弟子问难之词,此是设为人鬼问难之词,可以参观。”[8]第一册,474此评语特别精当,不仅把握了韩愈“铺陈布置”“结裹收拾”等为文之道,还将韩愈的不同文章进行对比,凸显《送穷文》“机轴之妙”。结合楼昉对《进学解》的批点,我们发现,楼昉笔下“机轴”一词的内涵既包括文章文字经脉,还囊括了文章意旨甚至是言外之意、文外之趣,楼氏评点富有张力,对后世读者乃至文论家颇有启迪。南宋后期理学家林希逸释读《庄子》,更是多次借“机轴”对《庄子》篇章结构、起结转承作了细致的胪叙,如他对《外篇天地第十二》予以评析曰:“三患,少、壮、老也,《楞严经》恒河水之喻,便是三患。身常无殃,自乐也。上言寿、富、多男子,下却倒说,寿既在后,其辞又多,此亦文之机轴也。”[12]192林希逸对《庄子》起语、结语处探讨甚多,如他以一句非常简练的话重申了《逍遥游》的起语又提示了《胠箧》的结语:“《逍遥游》曰,汤之问棘也是已,起语也;此曰三代以下是已,结语也。起结虽异,同一机轴也。”[12]161这段文字申述了《胠箧》之文意,又对《逍遥游》的起结进行了提升性的概括。林希逸还以“机轴”特地拈出内七篇的起结之妙,认为《庄子》一书内七篇的结语皆别出心裁:“善读《庄子》却不在此,但看得中间文字笔势出,自无穷快活。文字最看归结处,如上七篇,篇篇结得别。《逍遥游》之有用无用,《齐物论》之梦蝶物化,《养生主》之火传也,《德充符》之以坚白鸣,《大宗师》之命也夫,自是个个有意。到七篇都尽,却粧撰鯈忽浑沌一段,乃结之曰:‘七日而浑沌死’。看他如此机轴,岂不奇特!《中庸》一篇,起以‘天命之谓性’三句,结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此亦是文字机轴,但人不如此看得破耳。”[12]136-137林氏接连用两个“机轴”总结《庄子》一书的文字、起结、布局、文势,提醒读者除了体悟《庄子》文章之机理,还要善于挖掘其结构模式,林氏此论颇为详尽。于是,论文章“机轴”,除了指向篇章结构上的起结转承,还指向文势上的布局安排。起语和结语即文章的首尾,具体说来,起语立意要新,用以点明文章意旨和定格文章概貌,进而有效地表述和传布文章思想;结语收束要妙,用以归纳文章主题和提升文章气韵,引起读者兴趣并令人回味无穷。二者统称“机轴”,一则描述了起语和结语对文章结构同等的重要性;二则强调了起语、结语需变化运用,需新颖独特,避免因循俗套。
由此,宋代及以后的文论家们致力于作文法理论,从万千语篇中提炼出有限的文法范畴,而“机轴”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代表,其涉及诸多文法理论内容,构建起较为完整的文法范畴体系。依刘绍瑾先生所述:“从单个中国古代美学家、文学批评家的论著中,我们很难找到像西方那样明显的理论体系。然而,一旦我们把中国古代美学、文学理论作一整体观照,则发现一些重要观念通过历代文论家的不断传承和发展,其概念的内涵不断得到完善,从而形成了隐形的、潜在的体系。”[13]30“机轴”范畴就是在从逻辑生成到内涵演变的过程中,铸就了这样一个体系。这个体系根植于文章的创作与书写,包括立意、构思、字法、句法、结构、修辞等,既关联文本,又依托文势,彰显出整个中国古代文法理论具有民族特色的“汉语性”。
三 “机轴”与文心之“水机”的另类阐释
对于古代文论的范畴体系,党圣元曾说:“中国传统文论范畴体系与西方文论范畴体系相比较,实际上是一种‘潜体系’,所以整合、建构是必不可少的工序,平面的勾勒、描述将无济于事。企图用一种模式对传统文论范畴体系加以解说,实际上是难以达到预期的目的的,不过其至少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认识的出发点,所以各种认识之间的互相综合、融会又是必然的。”[14]10古代文论的诸多范畴与原始文本所处的历史环境和文化语境须臾不可分离。宋元以后,文人们对文章特性的把握不断深入,对文章创作内在机理和外在表现的探讨趋于统一,文法理论中“机轴”范畴的内涵就显得更为精微广博。
实际上,“机轴(机杼)”共同指向机致相生的文章体格和文法。如果说文法层面的“机轴”之精微偏指存在于文本中的语篇规律,那么体格层面的“机轴”之广博则是对作品乃至创作对象素质提出的一种要求,其出发点和落脚点皆在于“机”。“文”与“机”本无瓜葛,但在文论家看来,二者异质而同妙。古代文论中有许多以“机(轴)”喻文的言说,我们发现,无论是指向文章的关键枢纽,还是指向文法之新变,皆出于“机”。而现实中以“机”为词根的象喻言说也更多,如“契机”“枢机”“玄机”等。可以丝毫不夸张地说,关于“机”的基本术语大致皆可在古代文学批评中找到。宋元及宋元以降的诗家学者们沿用前人援象曲喻的方式,推衍“机轴”这一范畴,以水为参照扩大至“水机”,使“机轴”中的“机”愈加荦荦不凡,实现了对自身的超越。
明代袁宏道《文漪堂记》载:“取迁、固、甫、白、愈、修、洵、轼诸公之编而读之,而水之变怪,无不毕陈于前者。或束而为峡,或回而为澜,或鸣而为泉,或放而为海,或狂而为瀑,或汇而为泽。蜿蜒曲折,无之非水。故余所见之文,皆水也。今夫山高低秀冶,非不文也,而高者不能为卑,顽者不能为媚,是为死物。水则不然。故文心与水机,一种而异形者也。”[15]686袁氏首次将“水机”喻为“文心”,他苦读古人诗文以钻研文法,从而得出此妙论,一方面旨在褒扬汉唐宋诸公诗文之法,另一方面意欲贬抑拟古派蹈袭的师文法。文之“心”在于文之用心、本心、核心,水之“机”在于水之机轴,即水的变通性与包容性。从文章本体来看,文章之用心、本心、核心与水之机轴同构,“水机”是“文心”的本喻对象。从“水机”这个喻体来看,文章之本源取法于水,“水机”亦是“文法”的取法意象。作为物象的“水机”之于文,侧重于自然属性;作为意象的“水机”之于法,侧重于人类属性。而作为文法批评中的喻象,“水机”既是物象,又是意象;既是功能性的,又是象征性的;既是富于逻辑的,又是充满诗意的。简单说来,以水之机轴譬喻文心,在于内容上突出文章之关键,形式上强调文章之通变。按照这种理解,“文心”与“水机”虽异质而神同,皆指向文学创作和批评的终极法则。
一是“水机”所蕴含的枢机之意与“文心”所指向的文章关键之意相对应。
古人论文法尤为看重文章体制结构,水之“机”与文之“法”实际上是异轨同奔的关系,而现今文论家在研究“以水喻文”批评现象时往往忽略了这一点。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无不指向作文的开始、中途、结束,水之起承转合对应着文章的终始关键,正如刘熙载《艺概·文概》所云:“兵形象水,惟文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16]118早在北宋黄庭坚就以四渎百川等为喻,提出结构关键论:“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绳墨耳。可更熟读司马子长、韩退之文章。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终始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17]474在这里,他格外提倡为文要注意规矩绳墨、纵横开阖。在此文中,他还以“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为喻,认为文章应经营布局,曲折有致。黄庭坚多讲文章法度,并善于取一些妙趣横生的喻象概述其诗文法论,他以“江出汶山”为喻,教学生为文之法,其《答何静翁书》曰:“所寄诗醇淡而有句法,所论史事不随世许可,取明于己者而论古人,语约而意深。文章之法度,盖当如此。”[17]464他又以“禹之治水”为喻,论作文必“茂其根本,深其渊源”的重要性,其《答王子飞书》曰:“读书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络脉,有开有塞,而至于九州涤源、四海会同者也。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至于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17]467很明显,黄庭坚以水之法喻文章法度,在于强调文章之关键枢机及首尾结构。后世论者对以水之机喻文之法的思想作了发挥,提出了许多范畴,诸如“清淡”“深浅”“波澜”等,不仅是以水之状喻诗文之貌,更是以水之势喻文章之式,理清了文章的不同要法。还有如“江”“海”“湖”“溪”“泉”“潮”等,都是“水”的“附属品”,皆以水之归宿或状态来标举文章体法和要旨。
二是“水机”所强调的常变特征与文章之创变作法、技法相吻合。
文论家论文取譬于水之机,竭力寻找文与水之间的某种神似。“机轴”自带变通之义,宋代沈作喆曾直接对文章创作构思奇妙表达看法:“学书者谓凡书贵能通变,盖书中得仙手也。得法后自变其体,乃得传世耳。予谓文章亦然。文章固当以古为师,学成矣,则当别立机杼自成一家,犹禅家所谓向上转身一路也。”[18]73意谓文法如同书法,都在于吐故纳新、反常求变,变化古人气质,贵在纵横博取、通源达变,形成一种新的风格或面目,不走程式化的老路,而非随意采撷或墨守一家。而“水机”比文,更是结合了水的自然性、常变性、包容性,这一譬喻的契机在于水之本源与文之本原、水之本性与文之本质、水之波澜与文之曲折地对接榫合。以机喻文,以水为法,反映了古代论家对自然为文的追求,对行云流水之妙境的神往。对古代文论家而言,水之机与文之道相近相通,这对诗文理论中具象思维的神似论言说有启示作用。因此,古代文论家除了将水机作为诉诸笔尖的审美对象,更将水机作为取法对象,进而总结“活法”与“死法”之说。关于“活法”,朱熹提出作文之“活水”;关于“死法”,明人袁宏道谓之“死物”,清人戚蓼生谓之“死水”。事实上,“活法”“死法”皆取自水,正如元代方回所言:“枯桩者,死法也;非枯桩者,活法也。吾儒之学,上穷性理,下缀诗文,必得活法。释氏虽枯槁其形,寂灭其情,活泼泼处,一口吸尽四大海水可也。”[19]卷二,152此论可以说是以水之机喻文章“活法”“死法”的总结性发言。在论者们看来,文章之所以有气势,关键就在于其技法的多变和并存,这正与水本身的丰富善变相适应。从有法过渡至无法、活法,文章之笔端造化、抑扬高下、深浅宽窄、易奇顺逆等,皆与水之机息息相关,水一直都是文论家们热衷描写的喻象。
无论是作为权衡文法深刻犀利的标准,还是作为模拟活法变化灵趣的喻体,以水为依傍,尚可见“水机”“机轴”与文章创新变化之文法难分难解的关系。以“水机”为“文心”,此判断将文章创作引入坦途,弥补了“机轴”局限于片面文法的不足,可称佳妙。“水机”作为“机轴”引申出来的具象思维和言说方式,正反映了文论家们把自己的生命活动与自然天地之运行相沟通的思想,亦表达了对天人文合一境界的追求。
四 结 语
“机轴”范畴带有明显的中国传统文学象喻式批评的印记,众文论家将“机轴”置于作文法理论基石的位置,借此范畴蕴含的创新意味解文法、品文法,使其品类细化至字词句篇章等法,同时又借与其相关联的范畴体系中“水机”一词,对“文心”予以重点阐发,导引读者耽思傍讯,体现了“机轴”范畴的理论品格。“机轴”范畴根植于诗文的形式构成,它的研究对象一开始是纯粹文本层面的作文法理论,后来逐渐深入至文本内部蕴含的审美信息,触类引申,其内在脉络有可循之处。因此,如何不“以现代的、西方的文论知识来套裁传统文论”[14]10,如何避免“贴标签”“现代化”的弊端,如何准确地诠解传统文论话语的本来含义,如何重构当代中国文论话语体系和方法,任重而道远。而探寻文论范畴的本义,结合本民族批评思维及模式的独特性,对于解读和阐释古代文论的原始形态至关重要。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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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袁宏道: 《袁宏道集笺校》,钱伯城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百度学术]
16 刘熙载: 《艺概笺注》,王气中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0年。 [百度学术]
17 黄庭坚: 《黄庭坚全集》第二册,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 [百度学术]
18 沈作喆: 《寓简》,见王云五主编: 《丛书集成初编》第29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百度学术]
19 方回: 《桐江集》,见阮元辑: 《宛委别藏》第105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8年。 [百度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