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子互动中的语用论辩
黄华新, 叶颖秀
浙江大学 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作者简介] 1.黄华新(http://orcid.org/0000-0002-2112-9853),男,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语言逻辑和语用学研究; 2.叶颖秀(http://orcid.org/0000-0003-0484-190X),女,浙江大学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语用学和认知语言学研究。

摘要

亲子论辩是亲子互动的表现形式之一,良好的亲子论辩往往会对亲子关系的和谐发展和儿童心智的健康成长产生重要影响。从语用论辩理论与论证图式相结合的角度来分析亲子论辩,是一项值得尝试的工作。亲子论辩涉及论辩的方法、策略、技巧和准则等多方面的复杂因素,就父母而言,应致力于提高自身和孩子的说理能力;对研究者来说,可以考虑针对不同年龄段儿童的认知能力,开发相应的语言与思维训练课程。亲子论辩研究应多角度、多层次地关注儿童说理能力的培养和家长论辩水平的提升,播撒更多理性思维的种子。

关键词: 亲子论辩; 亲子互动; 论证图式; 语用学; 语言认知
The Pragma-dialectics in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Huang Huaxin, Ye Yingxiu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Cognitio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bstract

The argumentation between parents and children is an important form of parent-child interaction. Arguments in parent-child discussion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 and the healthy growth of the mind. As a verbal, social, and rational activity, argumentation aims at convincing a reasonable critic of the acceptability of a standpoint by putting forward a constellation of one or more propositions to justify this standpoint.

In the 1970s, Frans van Eemeren and Rob Grootendorst put forward 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 based on the classic argumentation theory, logic, pragmatics, discourse analysis and other disciplines. Although 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 distinguishes between argument and standpoint as well as three major demonstration schemes: the sign, the analogy and the cause, it is still too general in concrete analysis. We argue that in the analysis of realistic argumentative discourses, Walton's argumentation scheme analysis has made up for the lack of pragmatic argument theory in his work on the proof of scheme details.

Therefore, it is worthwhile to adopt the theoretical framework of pragmatic argumentation and take into consideration the resolution process of Walton's analysis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disagreements by using argumentation schemes to discuss the inherent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argumentation schemes in the hope of providing constructive inspirations for creating a healthy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atmosphere and improving children's reasoning capabilities.

In this paper, ″take the baby seat,″ a case of argumentation, is taken as an example and is reconstruc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ragma-dialectics. We found that the mother used result argument scheme, choice argument scheme and authoritative argument scheme in resolving opinion disagreements. In the meantime, the mother also used multiple argumentation, coordinative argumentation and subordinate argumentation to provide solid proof for their children to ″take the baby seat or not.″ Nevertheless, the mother violated the rules for critical discussion which prevented the resolution of the difference of opinion and led to logical fallacies.

The analysis makes up the insufficiency of argumentation analysis of pragma-dialectics, and is helpful in finding common argumentation schemes between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and in making use of argumentation schemes to find fallacy, which lay the basis of analyzing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through corpus analysis. Furthermore, under this research framework, we discovered an argument scheme which was not mentioned by Bova and other scholars through corpus analysis. This discovery has a certain significance in the field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The study of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enlightens us to pay more attention to parents' argumentation ability, children's rational reasoning ability as well as the importance of argumentation education. Many studies indicated that children's argumentation ability grows with age, so we should cultivate the argumentation ability from a young age. What's more, children acquire argumentation strategy mainly from their parents. As for parents, they should try to improve their own argumentation skills. For researchers, it is crucial to take children's cognitive ability into consideration to develop a curriculum which suits children of all ages. The studies on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should focus more on cultivating children's reasoning ability and promoting parents' argumentation skills.

Keyword: parent-child argumentation; parent-child communication; argumentation schemes; pragmatics; language cognitive
一、 语用论辩理论与策略操控

论辩是一种言语的、社会的、理性的复杂活动, 是参与各方为证明己方立场或反驳对方立场而展开的话语交际, 其目标是通过批判性讨论消除双方的意见分歧[1]xii。为了更好地理解论辩, 20世纪70年代末, 范爱默伦(Frans van Eemeren)和荷罗顿道斯特(Rob Grootendorst)在经典论辩理论的基础上, 综合语用学、逻辑学、话语分析等多学科知识, 提出了可以分析具有动态性、主体性和语境依赖性的自然语言的理论:语用论辩理论(the Pragma-dialectics Theory)[2]51。该理论一方面从语用学的角度重新理解“ 论辩” 这一概念, 把每一个论步(argumentative move)都视为论辩双方为消除意见分歧而实施的言语行为; 另一方面遵循古典论辩学传统, 根据合理性标准, 将论辩视作正反双方就消除意见分歧而展开的批判性讨论。

语用论辩理论从语用学和论辩术双重理论视角出发, 以批判性讨论为核心, 以消除意见分歧为目的, 建立了批判性讨论模型。该模型分为四个阶段:冲突阶段、开始阶段、论辩阶段和结束阶段。在冲突阶段, 论辩双方明确意见分歧, 任何一方质疑都意味着意见分歧产生; 在开始阶段, 确定正反双方, 并就讨论程序、规则和出发点寻求共识; 在论辩阶段, 正方通过论证来应对反方的异议或打消反方的疑虑, 为自己的立场辩护, 反方则进行抗辩; 在结束阶段, 双方确认意见分歧是否消除, 或在多大程度上消除。如果正方收回自己的立场, 那么意见分歧消除, 从而支持反方, 反之亦然。在实际的论辩过程中, 并不一定都要经过这四个阶段, 某些阶段可能表现不明显或缺失, 顺序上也可能出现跨越或反复[3]35

然而, 在现实论辩话语中, 论辩者不仅需要“ 合理” 地解决意见分歧, 也抱着维护自身立场的态度, 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段使论辩结果最为利己, 即“ 有效” 。为此, 范爱默伦等把“ 有效性” 维度纳入语用论辩理论, 提出了“ 策略操控” 的概念。策略操控指的是论辩者为了实现合理性和有效性之间的微妙平衡而付出的持续性努力, 是论辩者在潜在话题、受众需求和表达手段三者之间的运筹帷幄。潜在话题指的是论辩者在不同阶段选择的谈论话题, 即切入议题的角度; 受众需求指的是论辩者将自己的论证或质疑与受众持有的观点或喜好相呼应, 尽最大可能迎合受众的需求, 以使自己的立场更容易被接受; 表达手段指的是利用言语表达的语用空间(同一言语表达可能具有的语境含义的集合), 使论辩话语取得理想的交际与互动效果[4]40-41[5]65-66

论证图式是策略操控的重要内容。论辩者根据受众的喜好和接受度来选择论证图式, 论证图式因此成为语用论辩研究的一个重点。语用论辩理论虽然根据论据与立场之间的关系区分了征兆、类比和原因三种主要论证图式[1]95-102, 但在具体分析中显得过于笼统。我们认为, 在现实论辩话语的分析中, 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分析在论证图式细节描述上所做的工作弥补了语用论辩理论的不足[6]。第一, 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理论具有系统性。它归纳了65种代表性的图式, 其论证图式是对推理结构、论证形式的一般表征。第二, 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理论具有整体性。其论证图式是论证形式固化后的规则, 对各种类型的图式有明晰的表达。第三, 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理论具有可评估性, 它采用批判性问题对论证的强弱进行评估。因此, 我们认为, 在语用论辩理论框架下, 结合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更有利于对具体论辩活动的分析。

目前, 语用论辩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法律、医疗和科学等领域[7, 8, 9, 10]。近年来, 语用论辩研究开始深入日常生活领域, 如家庭语境中的亲子论辩研究等方面[11]。家庭语境下的论辩研究有其特殊性:一方面, 相较于其他领域的论辩研究, 家庭中的论辩没有受到专业领域相关规则的制约, 具有自由性[12]; 另一方面, 家庭成员由血缘亲情联系在一起, 具有亲密关系[13]。这些都为解决意见分歧提供了比较宽松的环境。在家庭语境中的亲子论辩研究方面, 庞特科沃(Pontecorvo)、阿奇迪肯(Arcidiacono)、博瓦(Bova)、埃伦森(Aronsson)等学者都做出了重要贡献[14, 15, 16, 17]。其中, 博瓦等通过长期努力, 建立了意大利和瑞士家庭用餐时间语料库, 并采用语用论辩理论对语料库进行分析。他们的研究揭示了用餐时间亲子之间的主要论辩策略。在其语料库分析中, 父母的论证可以概括为四个主要类型:数量和质量, 诉诸一致, 诉诸权威以及类比[16]。博瓦虽然对亲子论辩策略进行了研究, 但缺乏对论辩中论证图式的具体分析, 而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大量论证图式有待发掘。

二、 亲子互动中的论证图式

论证图式是论证结构中能将前提可接受性推移到结论可接受性上的抽象推理关系, 是确认和评估论证形式的工具, 也是论辩理论中使用最广泛的分析工具[6]11。沃尔顿明确了推理中常见的65种论证图式, 主要包括:迹象论证、案例论证、承诺论证、专家观点论证、人身攻击、类比论证、分类论证、先例论证等[18]。每一种论证图式都有相匹配的批判性问题, 将论证图式和相对应的批判性问题结合, 就可以对论证进行评估。

下文以关于“ 是否使用安全座椅” 的论辩(①本文口语语料为自行采集后根据国际儿童语料库的方法转写而成。)为例, 对亲子论辩中的论证图式进行分析。儿童乘车外出不可避免地涉及安全保护措施即儿童安全座椅(①我国虽未立法明确要求使用儿童安全座椅, 但已在上海、山东、深圳等省市试点。), 面对安全座椅, 儿童常常会提出各种理由拒绝使用。以下是关于是否使用安全座椅的亲子论辩(语料中简称“ 坐宝宝椅” ), 我们采用国际上对儿童话语研究比较成熟的CHILDES语料库标注方法(②CHILDES是国际儿童语料库的建设方法, 主要包括CHAT(Codes for the Human Analysis of Transcripts)国际儿童语料库数据储存系统和CLAN(Computerized Language Analysis)国际儿童语料库数据分析系统。)对我们采集的语料进行整理, 关于“ 坐宝宝椅” 的论辩整理如下(③语料中的姓名均为化名; %act表示行为; * 代表话轮; → 表示话轮的延续; #表示停顿, 后面的数字表示秒; 0表示无言辞行为; [=!]表示副语言事件, 包括咳嗽、发笑、喊叫等; ↑ 为语调指示, 表升调; ()表示在文本中做出解释。):

参与者:妈妈(35岁), 欢欢(3岁5个月), 晨晨(3岁10个月)

%act:晨晨已经进入车内, 欢欢哭闹着不肯进去。

(1)* 妈妈:进去坐宝宝椅。

(2)* 欢欢:不要坐, 不要坐!

(3)* 妈妈:去, 挤一下。我跟你说啊, 我跟你说啊。

(4)* 欢欢:挤一下?

(5)* 妈妈:那你等下又要……晨晨哥哥跟他妈妈早就, 那个要下车了。就我们自己两个人往前走。那你不摆好的话, 万一那个, 有碰着刹车怎么办?妈妈要踩刹车, 你就要跌倒的。

%act:欢欢开始哭着往车里走。

(6)* 妈妈:那妈妈这样好了, 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边, 然后你再坐宝宝椅行不行?好不好?阿姨下车以后你再坐宝宝椅, 不然的话你就要留在这里了。#6

(7)* 欢欢:0[=!双手叉腰, 嘟嘴]

(8)* 妈妈:那妈妈让你选择好不好?你愿意坐那个宝宝椅回家呢, 还是愿意留在晨晨哥哥家里?#2你自己选择, 选择一下↑ 。

(9)* 欢欢:我不要坐宝宝椅。

(10)* 妈妈:那你跟晨晨哥哥回家?

(11)* 欢欢:我要……我要……[=!哭]

(12)* 妈妈:不然的话你就没法睡觉的, 好不好?

%act:欢欢丢围巾。

(13)* 欢欢:那我就把你弄掉了(无意义的话语, 表明自己生气的情绪)。

(14)* 妈妈:那要不你留在这里, 妈妈就管自己回家了。

(15)* 欢欢:妈妈,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坐宝宝椅。

(16)* 妈妈:那你为什么不想坐宝宝椅呢, 跟我说说看。

(17)* 欢欢:因为太紧了, 太热。

(18)* 妈妈:那我就把棉袄脱掉, 行不行, 再坐宝宝椅, 好不好?

→ * 妈妈:这样可以了吧?又不紧, 好吗?妈妈拿那个斗篷给你盖起来好不好?

→ * 妈妈:斗篷更好看呢, 就像那个白雪公主一样, 披起来的斗篷, 好不好?

%act:妈妈走到车门边打开车门并帮女儿脱棉袄。

→ * 妈妈:来, 把棉袄脱掉, 红色斗篷披着, 这样就不热了, 你很舒服, 快点。

%act:妈妈帮女儿脱了棉袄, 让她坐到宝宝椅上, 扣上安全扣, 欢欢躲开。

(19)* 妈妈:不固定住就不行了, 那妈妈要强行了等下。妈妈不愿意强行的。

(20)* 欢欢:嘻嘻。

(21)* 妈妈:嘻嘻, 等下我奖励你一个东西, 不要吵哦。

%act:妈妈把欢欢抱上宝宝椅, 欢欢哭, 并试图挣脱宝宝椅。

(22)* 妈妈:哎哎, 上次巧虎怎么说的。跟爸爸妈妈坐车出门必须要坐上宝宝椅, 不然就是不守交通安全(规则)了, 好了↑ !妈妈要生气了哦, 警察叔叔在后面来了, 等下还要开门, 他说那个小孩, 如果不坐宝宝椅, 你给我下来。小孩子出门一定要坐宝宝椅, 而且要后座。

%act:妈妈帮欢欢扣上了宝宝椅上的安全扣。

(23)* 欢欢:呜, 紧。

(24)* 妈妈:不紧了, 很松了, 你自己看。

(25)* 欢欢:不松, 不松。

%act:欢欢用脚踢前座。

(26)* 妈妈:来, 我给你斗篷, 像白雪公主一样盖起来。好了, 妈妈要开车喽。

%act:妈妈拿起斗篷要给欢欢盖上, 并关上后座车门去开车。

根据语用论辩理论, 论辩分析和评价由以下三个部分组成:论辩话语重构、策略操控分析和合理性评价。论辩话语重构指的是论辩双方试图消除意见分歧后, 根据话语内容是否与消除意见分歧相关, 对论辩话语进行增补(未表达前提)、删减(无关表达)、重排(论证相关表达)、替换(相近或模糊表达), 然后根据批判性讨论的四个阶段, 明确各个阶段的要点。策略操控分析指的是辨析论辩双方在批判性讨论各个阶段中在潜在话题、受众需求及表达手段三方面对论辩六要素(即立场、意见分歧、共同出发点、论证图式、论辩结构以及结果)的策略性安排。合理性评价即评价论辩话语在批判性讨论的四个阶段中是否违反了十条批判性准则[1]182-183

根据范爱默伦批判性讨论模型, 下面对“ 坐宝宝椅” 的论辩进行重构分析。

1.冲突阶段

在冲突阶段, 论辩双方明确意见分歧和立场。在论辩话语的第一句, 母亲明确提出立场“ 进去坐宝宝椅” 。在第二句中, 女儿直接拒绝了母亲的立场(“ 不要坐, 不要坐” )。母亲提出立场后, 遭到了女儿的拒绝, 这意味着女儿同时提出了一个相反的立场:“ 不要坐(宝宝椅)” 。至此, 形成了意见分歧。

2.开始阶段

在开始阶段, 确定正、反双方, 并就讨论的出发点达成一致。在案例中, 母亲首先提出立场“ 进去坐宝宝椅” 。她作为论辩的正方, 负有证明责任, 必须提供论据支撑“ 进去坐宝宝椅” 这一观点。女儿欢欢提出“ 不要坐(宝宝椅)” 拒绝了母亲的立场, 因此欢欢在论辩过程中也必须提供论据支撑立场“ 不要坐(宝宝椅)” 。论辩的程序性出发点是:家庭交际活动中, 亲子双方应互相尊重, 并遵循理性交际原则。论辩的实质性出发点是:跌倒是危险的, 因此不能跌倒。

3.论辩阶段

在论辩阶段, 正方通过提出论证来应对反方的异议或打消反方的疑虑, 为自己的立场辩护, 反方则进行反驳。为了论证“ 进去坐宝宝椅” 这一立场是合理的, 母亲在论辩中提出了四个子论证, 具体如下:

论证1:(不坐宝宝椅)“ 你就要跌倒”

1.1a“ 晨晨哥哥跟他妈妈要下车” (没人保护你以防跌倒)

1.1b“ 妈妈要踩刹车”

根据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分类, 论证1属于结果论证图式, 是一种暂时的、可能的因果推理, 包括积极结果论证图式和消极结果论证图式[6]100。消极结果论证图式主要有以下几种类型:诉诸危险、诉诸恐惧和诉诸威胁等。

诉诸危险论证图式为[6]103:

如果你引发了A, 那么B将会发生。

B对你来说是危险的。

因此, (总体而言)你不应该引发A。

母亲在论证1(不坐宝宝椅)“ 你就要跌倒” 中, 采用了诉诸危险论证图式, 具体如下:

如果你(欢欢)不坐宝宝椅, 晨晨哥哥跟他妈妈下车(没人保护你以防跌倒), 并且妈妈要踩刹车, 那么你就会跌倒。

跌倒对你来说是危险的。

因此, 你应该坐宝宝椅。

为评价诉诸危险论证图式是否被恰当使用, 我们采用批判性问题对其进行检验:(1)危险的结果是否一定会发生?(2)支持这一结果的论据有哪些, 是否为合适且充分的论据?(3)是否有相对立的结果需要考虑[6]102?

经过批判性问题的检验, “ 晨晨哥哥跟他妈妈要下车” 和“ 妈妈要踩刹车” 导致“ 跌倒” 这个结果发生概率很高, 母亲恰当地使用了诉诸危险论证图式。从欢欢的行为“ 哭着往车里走” 可以看出, 尽管走的行为伴随着哭, 但欢欢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接受母亲的论证。

在诉诸危险论证之后, 欢欢只是进入车内, 母亲并未达到让其坐宝宝椅的目的, 因而继续展开论证。在此过程中, 意见分歧也由原来的主要意见分歧“ 进去坐宝宝椅” 转变为次要意见分歧“ 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边, 然后你再坐宝宝椅” 。

论证2:“ 你坐到晨晨哥哥家那边/阿姨下车以后, 然后你再坐宝宝椅”

2.1a“ 不然的话你就要留在这里了” (不坐宝宝椅就不能坐车回家)

2.1a.1a“ 你就没法睡觉的”

2.1a.1b“ 妈妈就管自己回家了”

为了支持次要意见分歧, 母亲在论证2中采用了选择论证图式, 即通过否定两个选言命题的其中一个而肯定另一个, 从而有倾向性地说服对方选择某种行为方式[6]106-107。根据选择论证的逻辑表达式, 选择论证多包括两个相对立的命题, 例如战争与和平, 好与坏, 其论证图式如下[6]107:

主体S的对立面是命题P。

因此, S具有¬ P的特征(命题P的否定)

母亲让欢欢在命题p“ 到晨晨哥哥家, 再坐宝宝椅” 和命题q“ 留在晨晨哥哥家里” 之间选择。p的对立面是q, 因此p具有¬ q的特征, 即“ 坐宝宝椅就不用留在晨晨哥哥家里” 。选择论证图式属于决策领域, 是对行为及其结果评估所做的最佳选择。母亲在使用选择论证的同时, 结合了消极结果论证图式, 使自己的主张更具目的性。

如果欢欢不坐宝宝椅, 那么她就会被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是一个坏的结果(对于欢欢)。

因此, 欢欢要坐宝宝椅。

母亲的论证遭到了女儿的反驳(论步9、13、15)。在母亲提出选择论证后, 女儿在论步9拒绝了选择之一“ 坐宝宝椅回家” , 那么按照选言命题的逻辑, 女儿选择的是“ 留在晨晨哥哥家里” 。而后, 母亲对女儿的选择进行确认(论步10):“ 那你跟晨晨哥哥回家?” 却得到女儿含糊的陈述, 其未表达前提为“ 我也不要跟晨晨哥哥回家” , 这说明3岁的儿童并未形成清晰的逻辑。母亲则再次确认女儿的选择及其后果:“ 留在晨晨哥哥家, 就会没法睡觉” 。女儿通过言语行为丢围巾和提高语调表达因难以抉择而生气。她既不愿意接受妈妈的主张, 也不愿意接受拒绝主张的结果。

在论步16, 母亲通过询问欢欢不想坐宝宝椅的原因, 提出了反驳:论证3。

论证3:(坐宝宝椅不紧也不热)

3.1a(坐宝宝椅不热)

3.1a.1“ 那我就把棉袄脱掉, 拿那个斗篷给你盖起来”

3.1a.1.1“ 斗篷(比棉袄)更好看, 就像那个白雪公主一样”

3.1b(坐宝宝椅)“ 不紧了, 很松了, 你自己看”

论证3对联言命题“ 宝宝椅不紧也不热” 分别进行论证, 论据3.1a和3.1b两者并列, 共同支撑论证3, 3.1a.1支持“ 坐宝宝椅不热” 这一子立场, 3.1a.1.1支持论据3.1a.1。

在论步21, 欢欢试图挣脱宝宝椅后, 母亲继续履行举证责任, 提出新的论证。

论证4:“ 巧虎说, 跟爸爸妈妈坐车必须要坐上宝宝椅”

4.1a“ 不然的话就是不守交通安全(规则)了”

4.1a.1“ 警察叔叔会让不坐宝宝椅的小孩下车来”

论证4中, 母亲通过诉诸权威论证图式[6]14— — “ 上次巧虎这么说的” 进行论证。

诉诸权威图式[6]14:

大前提:E在包含命题A的领域S中是一个专家

小前提:E断言命题A(在领域S中)是正确的(错误的)

结论:A可能是正确的(错误的)

“ 巧虎系列” (①“ 巧虎” 是儿童节目中的卡通人物。)动画片把巧虎塑造成儿童的朋友, 并通过巧虎将良好的生活习惯传达给儿童。在母亲的论证中, 巧虎是动画片中的权威, 因此巧虎说的“ 和爸爸妈妈坐车出门要乘坐儿童安全座椅” 被视为正确的专家观点。

为了检验诉诸权威论证图式前提和结论之间联系的正确性, 沃尔顿等提出了6个基本的批判性问题:(1)E作为专家在多大程度上可信?(2)E是命题A所在领域的专家吗?(3)E的什么主张暗含了A?(4)E个人作为信息源可靠吗?(5)命题A与其他专家的主张一致吗?(6)E的主张是基于证据吗[6]15?我们采用批判性问题对诉诸权威论证图式进行检验。经批判性问题2的检验, 巧虎是形象化的传播幼儿早教概念的载体, 在儿童心中是一定意义上的权威, 但并非儿童安全领域的专家, 因而此论证图式的论证力度较弱。但“ 巧虎系列” 的动画表现方式具有生动性, 更易拉近与儿童之间的距离, 有一定优势。欢欢论证自己不要使用安全座椅的论证结构可以表示为:

论证1:我不要坐宝宝椅

1.1a太紧了

1.1b太热了

论证结构分为多重式、并列式和从属式论证结构。多重式论证结构的每个论据都支持同一立场, 并且每个论据都是独立的; 并列式论证结构即多条论证合力支撑同一立场; 从属式论证结构的论据有层级关系, 后一个论据为前一个论据提供支持[1]64-72。母亲在试图消除“ 是否使用儿童安全座椅” 这一意见分歧的论证中采用了多重式论证结构(3.1a和3.1b)、组合式论证结构(1.1a— 1.1b, 2.1a.1a— 2.1a.1b)和从属式论证结构(3.1a.1, 4.1a.1)相结合的方式[1]63-78。在整体论证结构下, 每个论证又采用了不同的论证图式, 见图1。

图1 “ 坐宝宝椅” 的整体论证结构

4.结束阶段

在结束阶段, 双方明确意见分歧是否消除, 或在多大程度上消除。从论步26(“ 来, 我给你斗篷, 像白雪公主一样盖起来。好了, 妈妈要开车喽。” )和母亲关门去开车的言语行为表明, 关于“ 坐宝宝椅” 的论辩以母亲的立场被接受而结束。

三、 亲子论辩的合理性评价

合理性是分析和评价论证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合理性要遵从问题有效性和主体间性两个标准, 具体落实在范爱默伦提出的旨在规避谬误的十条理性讨论准则上, 违反规则或戒律有可能导致谬误, 阻碍意见分歧的解决[1]109。十条准则分别为:(1)自由准则(freedom rule), 即论辩双方不得阻止对方自由提出自己的立场, 或阻止对方质疑的立场。在冲突阶段违背这一规则容易犯的谬误有:棍棒谬误、诉诸怜悯谬误、人身攻击谬误等。(2)举证责任准则(burden-of-proof rule), 即如果提出立场的一方被要求为立场辩护, 他就负有辩护义务。在开始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转移举证责任谬误、逃避举证责任谬误等。(3)立场准则(standpoint rule), 即一方对立场的抨击必须与另一方确实已提出的立场有关。在整个讨论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 稻草人” 谬误等。(4)相关准则(relevance rule), 即只有提出了与立场相关的论辩时, 其立场才得到辩护。在论辩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不相干结论谬误、诉诸情感谬误、滥用权威谬误等。(5)未表达前提准则(unexpressed premise rule), 即一方不得错误地把另一方未表达的东西当作前提提出, 或否定对方未明确表达的前提。在论辩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放大未表达前提谬误、否认未表达前提谬误等。(6)出发点准则(starting point rule), 即论辩双方都不能错误地把前提当作公认的出发点, 或者否定代表了公认出发点的前提。在论辩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错误地否定公认出发点谬误、不公平地使用了预设谬误等。(7)论证图式准则(argument scheme rule), 即如果辩护没有正确借助适当论证图式来进行, 那么就不能认为立场得到了决定性辩护。在论辩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诉诸公众谬误、滑坡谬误等。(8)有效性准则(validity rule), 即在论辩中推理必须逻辑有效, 或者必须能通过弄清一个或多个未表达前提使逻辑有效。在论辩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有:否定前件谬误、肯定后件谬误等。(9)结束准则(closure rule), 即立场辩护失败必然导致正方收回立场, 反之亦然。在结束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包括反方拒绝收回对已成功辩护的立场的质疑等。(10)用法准则(usage rule), 即论辩双方均不得使用不清晰或含混的表达式, 且必须尽可能谨慎、正确地解释对方的表达。在整个讨论阶段违背这一规则所犯的谬误包括含混谬误等[1]109-123

根据上文对“ 坐宝宝椅” 的重构分析, 对照十条理性讨论准则, 我们认为母亲违反了准则1即自由准则。当母亲在论步8提出选择论证图式后, 欢欢否定了“ 坐宝宝椅” 这一条件。根据选择论证图式, 这意味着欢欢接受留在晨晨哥哥家里, 而这与论步11欢欢的否定意愿(“ 我要……我要……” )相违背。紧接着, 母亲在论步12(“ 不然的话你就没法睡觉的” )和14(“ 那要不你留在这里, 妈妈就管自己回家了” )通过欢欢无法接受的结果“ 没法睡觉” 和“ 你留在这里, 妈妈就管自己回家了” , 阻止欢欢质疑己方立场, 违背了自由准则。

类似的, 在论步19(“ 不固定住就不行了, 那妈妈要强行了等下。妈妈不愿意强行的” ), 母亲以“ 强行” 威胁, 使女儿产生恐惧情绪, 同时又否定有施加压力的意图(“ 妈妈不愿意强行” ), 体现为棍棒谬误(argumentum ad baculum), 违背了自由准则。其论证图式如下[6]104:

如果你不实行A, 那么D将发生。

D对你非常不利。

因此, 如果可能, 你应该阻止D发生。

但阻止D发生的唯一方式是实行A。

因此, 你应该实行A。

在语料中具体表现为:

如果你不坐宝宝椅, 那么妈妈就要强行了。

强行让你坐宝宝椅对你来说非常不利。

因此, 如果可能, 你必须阻止妈妈强行这一行为。

但唯一阻止妈妈强行这一行为的方式是你坐宝宝椅。

因此, 你应该坐宝宝椅。

母亲在论证中还犯了诉诸威胁谬误。诉诸威胁是说话人过分强调听话人如若不实行某种行为将带来某种后果的言语行为。在论步22, 妈妈警告欢欢, 如果不坐宝宝椅, 警察叔叔会开门并要求她下车, 而实际上警察并不会做出妈妈所述的行为。其论证图式如下[6]105:

你必须做A, 否则B会发生。

B对你来说是一个不希望发生的结果。

因此, 你应该做A。

在语料中表现为:

你必须坐宝宝椅, 否则警察叔叔就会开门并让你下车。

警察叔叔开门并让你下车是你不希望发生的结果。

因此, 你应该坐宝宝椅。

希腊哲学家芝诺称说理是一只摊开的手掌, 而不是一个攥紧的拳头。说服是欢迎他人加入对话, 而不是企图限制他们有自己的看法, 更不是威胁他们不准有自己的看法[19]。而母亲所犯的棍棒谬误、诉诸威胁谬误等恰恰是对论辩自由原则的违反, 限制了抗辩者自由说理的权利。

在“ 坐宝宝椅” 的案例中, 我们在语用论辩理论的框架下, 结合沃尔顿等的论证图式理论, 发现母亲在消除“ 坐宝宝椅” 的意见分歧中使用了结果论证图式、选择论证图式以及诉诸权威论证图式, 采用了多重式论证、组合式论证和从属式论证相结合的论证方式, 为自己“ 进去坐宝宝椅” 的立场提供了一系列论证。我们的上述分析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现有语用论辩理论对论辩分析不够“ 入微” 的不足, 有利于发现亲子互动中双方经常采用的论证图式及其存在的问题, 也为今后用语料库方法分析亲子论辩提供了一个范例。同时, 在此研究框架下, 我们通过语料发现了博瓦等学者未提及的论证图式, 这在亲子论辩研究中也是有意义的。

亲子论辩研究启发我们关注父母的论辩能力、儿童的说理能力以及论辩教育的重要性。论辩能力的培养应从小开始, 大量研究表明, 儿童的论辩能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得到发展的[20], 而儿童习得论辩策略的主要途径是父母的论辩技巧和论辩策略[21, 22]。就父母而言, 应注重论辩的方式方法, 致力于提高自身和孩子的说理能力; 对研究者来说, 可以考虑针对不同年龄段儿童的认知能力, 开发相应的语言与思维训练课程。亲子论辩的研究应多角度、多层次地关注儿童说理能力的培养和家长论辩水平的提升, 播撒更多理性思维的种子。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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