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介词的一种从句现象
史文磊1,2, 谷雨1
1.浙江大学 汉语史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2.浙江大学 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 浙江 杭州 310028

[作者简介] 1.史文磊(https://orcid.org/0000-0001-9331-0582),男,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语言与认知研究中心研究人员,浙江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副教授,博士生导师,语言学博士,主要从事词汇语法史、历史语言类型学研究; 2.谷雨(https://orcid.org/0000-0002-7476-8325),男,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汉语历史词汇和语法研究。

摘要

汉语中有些介词存在一种从句现象,即这些介词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动词的句法行为,但只许用于从句,不能用于自立句(包括主句和单句)。基于“按照”“鉴于”等个案的调查发现:(1)从句现象在介词的现代共时分布和历时演变过程中都有体现,介词语法地位的鉴别需要区分主句和从句两个层次。(2)从句现象的存在说明,在动词向介词语法化的过程中,创新性句法行为往往先在自立句中发生,然后再一步步向主次从句和从属从句扩展。(3)介词的从句现象是由动词语法化的去范畴化效应和从句的结构固守效应双重作用导致的句法后果。(4)从句现象可以视为动词范畴在句法上的降级保存,这种降级保存与汉语缺乏动词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与英语相比,汉语动词的句法特征更容易表现出从句现象和降级保存的特点。

关键词: 汉语; 介词; 从句现象; 语法化; 结构固守效应; 汉语形态; “鉴于”; “按照”
Dependent Clause Phenomena of Prepositions in Chinese
Shi Wenlei1,2, Gu Yu1
1. Center for Studies of Chinese History,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2. Center for Studies of Language and Cognitio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aims at exploring the dependent clause phenomena (DCP henceforth) that is found within some Chinese prepositions. DCP is defined with reference to two aspects. Synchronically speaking, DCP refers to the phenomena that in the independent clause, a morphosyntactic category α exhibi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 different category β but the same behavior cannot be detected in the main clause. Diachronically speaking, the degree of the language change from the source category β to the target category α is not homogeneous. Some members in α demonstrate all the morphosyntactic behaviors of β and therefore can be viewed as has been fully evolved into B. However, some others still retain the syntactic distributions of their source category when embedded in the dependent clause.
DCP reflects the heterogeneous nature of a language. It is crucial in that it facilitates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from verb to preposition and contributes to the diagnostics of the grammatical status of some prepositions. However, little attention is paid to this phenomenon.
To fill in this gap and to further illustrate this concept, we present a case study. Using Chinese prepositions anzhao (according to) and jianyu (considering) as an example, we show how certain prepositions syntactically reflec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verbs and how these verbal properties can only be permitted in dependent clause, as required by DCP.
The examination of anzhao shows that DCP exists in Modern Chinese. More specifically, according to Modern Chinese Dictionary (7th edition), anzhao only has one part-of-speech, i.e. preposition; however, our investigation reveals that it can behave as a verb, as is evidenced by the fact that (1) it can function as a predicate independently; (2) it carries aspect markers; (3) it can be negated independently; and (4) it can be modified by adverbs. However, all of these obey DCP, i.e., they can only be permitted in dependent clause, but not in main clause.
The investigation of jianyu supports DCP from a diachronic perspective. The prevalent view takes this preposition as a functional word (preposition and conjunction); however, our study shows that up till the 1930s, jianyu still exhibits verbal properties: it can function as a predicate independently and take an external argument. Interestingly, these verbal properties can only be permitted in dependent clause, but not in main clause. Since the late 1940s, the DCP of jianyu has disappeared gradually, leading to the categorical shift of jianyu from verb into preposition.
Based onthe two case studies, it is argued that:
(1) DCP can be detected in modern synchronic period as well as historical period in Chinese. The clausal structure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when distinguishing prepositions from verbs. Taking the perspective of DCP, syntactic structures where verbs can appear should be divided into two levels: main clause level and dependent clause level. The so-called verbs that have DCP are still verb, which are dependent clause verbs.
(2) Decategorized features, in the process of grammaticalization from verbs into prepositions, take place initially in the main clause, and then extend to dependent clause.
(3) DCP emerges through the synergy of the de-categorization effect of grammaticalization and the structure-preserving effect of dependent clause. The structure-preserving effect of dependent clause is a crucial factor that lead to the diachronically preservation of the characteristics from the old language.
(4) DCP can be taken as a syntactic degradation, primarily due to the fact that Chinese lacks verbal morphology. Compared to languages that have verbal morphology such as English, Chinese is more likely to exhibi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CP and syntactic degradation.

Keyword: Chinese; preposition; dependent clause phenomena; grammaticalization; structure-preserving effect; Chinese morphology; anzhao (according to); jianyu (considering)
一、 引言

本文旨在对汉语中的一些介词(本文所说的“ 介词” 指前置词, 暂不考察后置词, 参见刘丹青《语序类型学与介词理论》,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第7-9页。)所表现出来的从句现象进行揭示和探析。这里说的从句指的是与自立小句相对的依附小句, 即不能自立成句、必须附从他句的分句。根据内嵌与否, 从句又可进一步分为非内嵌的主次从句和内嵌的从属从句[1]291-292。语言中存在主句现象[2, 3], 即某形式一般只能用于主句, 不能用于从句(尤其是内嵌的从属从句), 如英语中的传信副词indeed[3]、汉语中的评注副词“ 真(的)” [4]等。本文通过对“ 按照” “ 鉴于” “ 冲” 等介词的论证提出, 语言中还存在从句现象。从共时层面来说, 从句现象是指某一形式的某种句法行为只许用于从句层次, 不许用于主句或单句层次。从历时层面来说, 从句现象是指源头范畴在向目标范畴演进的过程中, 有的范畴成员在主句中已经转变为目标范畴的句法行为, 但在从句中滞留了其源头范畴的句法行为, 这样就形成了某种句法行为只能用于从句、不能用于主句的从句现象(从句现象这个名称是从比附主句现象提出来的。但须指出, 二者不是完全对立或对应的。二者在形成机制、动因和功能等方面的异同, 还有待后续研究的揭示。)。

本文试图论证, 汉语中有些介词, 从现代共时分布和历时演变过程看都存在着若干从句现象。站在从句现象的角度来说, 动词可以分出主句动词和从句动词。表现出从句现象的介词属于动词, 准确地说是从句动词(“ 从句动词” 这个说法是何洪峰老师在阅读初稿时为笔者提供的。他说:“ 这里的意思, 是不是要区分出主句动词、从句动词?如果立‘ 从句动词’ 的话, 跟赵元任的‘ 副动词’ 、丁声树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的‘ 次动词’ , 是一回事还是不同?” 这激发了我们的进一步思考。)。从句动词与丁声树等所说的“ 次动词” [5]95、赵元任所说的“ 副动词” [6]749、Cheng等所说的从属谓语(如“ 他给你买了三本书” 中的“ 给你” )[7]等, 严格来说都不是一回事。这些称谓指的还是现在通常所说的介词, 即它们与主要动词同属一个句子, 只是理解和界定上不同。而从句动词则是出现在依附小句中, 与主句动词分属不同分句的动词。就笔者目力所及, 还没见到对从句现象做出全面系统论述的文献。本文将通过对“ 按照” “ 鉴于” 等个案的分析, 从共时和历时两个层面对介词从句现象的表现、成因以及汉语在此方面的类型学特点等问题进行考察。

汉语中的介词多由动词逐渐语法化而来, 两者之间往往表现出你中有我、藕断丝连的关系。正是因为这样, 我们在鉴别一个形式是动词还是介词上, 往往纠缠不清, 说不明白。引入从句现象这个视角, 区分主句和从句层次, 对我们认识一些动词向介词的语法化过程以及界定这些介词的语法地位都具有比较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 共时层面的从句现象: 以“ 按照” 为主的调查

汉语介词的语法地位很不好界定, 有的介词常和动词纠缠在一起, 中间疆界怎么划分, 历来争议比较大。吕叔湘早就说过:“ 我国语法学界一直有一种流传颇广的意见, 认为现代汉语没有介词, 所谓介词实际都是动词。这个话有一定的道理, 汉语里的介词的确跟西方语言里的介词不一样, 几乎全都是由动词变来的。可是从另一方面看, 它们一般已经失去做谓语的能力, 就不便还算做动词了。” [8]39由此可见一斑。丁声树等把介词称作次动词, 并说次动词也是动词的一种[5]95。赵元任称之为副动词, 认为这类形式依然具有动词性质, 但还是主张介词应当从动词中分出来, 自成一类[6]749-767。吕叔湘也主张介词应当独立分类[8]39-40, 但给出的几条鉴别标准都不太硬。Paul则进一步论证, 汉语的介词在句法上是附接语, 是一个与动词不同的范畴[9]54, 并非如Huang等所言介词是动介混合体或具有双重类别身份[10]29-30。当然, 也有学者主张不必给介词单独划类, 如Cheng等主张, 尽管存在少数几个纯粹介词, 但绝大多数介词都可以看成动词[7]

从总体范畴上来看, 介词和动词是应该分开的。介词的作用在于, 语义上引出与动作相关的对象(施事、受事、与事、工具)以及处所、时间等[11]174-175, 句法上组成介词短语修饰核心动词或核心名词。但不可否认, 具体到范畴内部的单个成员而言, 要把每一个都分得清清楚楚实在不易。Paul曾说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动词到介词重新分析的结果就是产生了一个能够界定得清清楚楚的介词范畴[9]90-91。经历这个重新分析过程之后, 动词丧失了述谓功能, 也丧失了外部论元的位置。但必须认识到, 动词和介词这两个范畴都不是原子单位, 两者之间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的。典型的介词和动词不同, 表现出不同的句法和语义特征, 但有一些介词确实与其所自的动词“ 藕断丝连” , 既感觉不同, 又有些相通。正因如此, 我们至今依然不能否认, “ 介词是汉语里头界定最不充分的一个词类” [10]26

学界为了把介词和动词分开, 提出了不少鉴别标准[12]24-28[13]376-378[14, 15]。郭锐列举了13类动词常见的语法功能及特征[16]189-190, 这些特征大部分是典型介词所不具备的。然而, 仔细观察现实语料时会发现, 按照几条重要标准, 如下文将要详论的作谓语、带体标记等, 即便是已经被权威词典标注为介词的介词, 也还是存在例外。可是, 这些例外有特定的适用环境, 那就是从句。为此, 本部分将以“ 按照” 的句法行为为主要案例, 对既有的动介鉴别标准进行重新检视。本文的重点不是全面辨析动词和介词各自的语法特征, 而是讨论与从句现象有关的那些方面。就目前来看, 这些方面大致包括作谓语、带体标记、被否定、用副词修饰等, 下面依次展开讨论。

(一) 谓语检测与从句现象

动词能作谓语中心, 介词不能。这是公认的鉴别动词和介词的一条重要标准[8]39[9][11]174[12]19[13]376[17]。吕叔湘说, 介词“ 一般已经失去做谓语的能力, 就不便还算做动词了” [8]39。Paul通过多种手段检测论证, 介词既不能作主要谓语, 也不能作次要谓语[9]66-73。不能作谓语也成为介词某些句法行为的重要原因, 比如不与副词、否定词兼容。

然而, 有些介词却是可以作谓语的。金昌吉曾论及有些介词短语可以作谓语的三种情况:第一, 在前谓语“ 是” 后。例如, “ 这样处理是按照党的政策” 。第二, 句中谓语动词提前, 介词短语前有副词或助动词等修饰。例如, “ 划分词类只能依据词的语法功能” 。第三, 前后形成并列的对立结构。例如, “ 我为人人, 人人为我” [12]22。不过, 这三种情况严格来说都不是介词在句中独立作谓语的典型用法。但我们发现有一些公认的介词确实是可以独立作谓语的。“ 按照” 就是这样的一个介词。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 按” “ 按照” 都只有介词这一种词性, 义为“ 根据; 依照” , 例如“ 按照预定的计划执行” “ 按制度办事” 。作为介词的“ 按照” 一般是不能作谓语的, 但我们检索语料库发现, “ 按照” 也能作谓语。例如:

(1)我们做了一个统计, 就是在我们上地的新大厦, 我们在这个大厦工作的员工, 大概有三千多人, 如果按照传统的这种工作模式, 我们计算了一下工作量, 大概是八十个人, 每天上班就干这事儿, 要干一年。(吴文虎《数字化校园与教育创新》, 《百家讲坛》2003年)

(2)哈恩非常得意, 他说这场比赛卡塔尔队踢得很出色, 但中国队更出色, 如果按照这样的踢法, 中国队在本届亚洲杯上可以击败任何对手。(《哈恩有点晕了》, 《文汇报》2004年7月26日)

(3)他是正规大学毕业, 临床经验又相当丰富, 业务应属一流。要是按照他的学历、资历、技术、能力早就该提主治或主任了, 可他还是一般医生。(张欣《梧桐梧桐》)

以上例句中, 连词“ 如果” “ 要是” 引导一个假设从句(CP)(然, 复句连词引导的还可以是名词短语, 引出假设的人或事物。例如:“ 无论谁, 都要守法。” “ 即使那种方法, 也解决不了。” 这里由连词引导的“ 按照……” 应该不是名词短语, 暂不讨论。), 陈述一个假设的命题。“ 按照” 在这个位置上的句法地位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 与它在主句中的用法一致, 还是介词。这样的话, “ 按照NP” 这个介宾短语本身只对应假设分句命题的一部分信息, 其他信息由语境补充, 如“ 按照这样的踢法(踢球)” “ 按照传统的这种工作模式(计算)” 。第二种可能, “ 按照” 是动词, 但表现出单句和从句分层的现象。换言之, 在主句中不能作谓语, 只有在从句中才可以。我们认为, 第二种可能才符合实际情况。试申述如下。

首先, 从句中的“ 按照” 前可以加主语。例如:

(4)如果我们按照这样一个理论, 很明显, 至少在信息交流的层次上, 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已经是一个现实, 我们几乎每天在跨越这些桥梁。(《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 《文汇报》2002年11月17日)

(5)“ 新三包” 所规定的厂商服务内容实际上低于厂商所提供的服务, 从某种角度上讲, 如果厂商严格按照“ 新三包” 的规定, 消费者反而吃亏。(《3C认证搅动数码卖场》, 《都市快讯》2003年8月13日)

(6)届时, 如果彩信按照每条1元的收费标准, 其市场规模将达到1 000亿元人民币。(《手机短信文化亟待“ 净化” 》, 《文汇报》2003年8月26日)

其次, 从句中的“ 按照” 可以带体标记, 可以独立被否定, 还可以用副词修饰。这些句法行为都是动词的核心特征。当然, 我们似乎依然可以坚持第一种可能, 坚持动词信息由语境补充的观点。但是, 既然“ 按照” 表现出这一系列的动词的典型句法特征, 那就不宜再用省略或语境补充来解释了, 而应从系统性的角度, 认定以上“ 按照” 是动词而不是介词。只是, 这种作谓语的情况基本上都不出现于主句层次, 而是出现在从句这个层次上。

值得注意的是, “ 按照” “ 按” 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列有动词和介词两种词性, 动词义为“ 遵从; 遵照” , 例句只举了一个:“ 办事情要有计划, 要按/按照制度。” [18]50-51仔细推敲, 这个例句实非典型的主谓结构, “ 办事情” 更宜视为谓语动词提前[12]22, “ 按/按照制度” 在语义上还是有所依附的。典型的以“ 按照” 作谓语的主谓结构, 如例(4)、例(5), 一般只用于从句, 主句中很难接受。从这个角度来说,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只列介词一种词性, 就主句和自立单句而言是符合实际的。

吕叔湘说, 有时候一个介词带上一个名词可以作谓语(有“ 是” 或者没有“ 是” )。他举的其中一个例子是表“ 凭; 根据” 的介词“ 冲” (吕叔湘举的另外两个例子中, 一个是有“ 是” 的“ 这样处理是按照党的政策” 。我们认为有“ 是” 的用法和从句现象是相通的, 都是在句法上附属化的表现。这一点下文详论。另一个例子是“ 成与不成就凭这一招了” 。既然可以在主句中作谓语中心, 那就应该定为动词, 不宜看成介词。)[8]39, 如下:

(7)我这是冲老梁。冲你, 什么都不给。

“ 冲” 在此其实也是用在了假设从句中, 主句中是很难独立用作谓语中心的。因此, 从系统性的角度来看, 上例中的“ 冲” 用作谓语, 就宜视为动词, 只是这种用法限于从句层次。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在“ 冲” 的这一介词义项之后举了下面的例证:

(8)就冲着这几句话, 我也不能答应。

可是, 这里的“ 冲” 后附体标记“ 着” 跟在“ 表示假设的让步” 的连词“ 就” 之后, 而且这里很难补出其他动词, 所以“ 冲” 更宜定为动词。只是这种用法也是倾向于出现在从句这个层次。

由此, 我们可以对“ 按照” “ 冲” 等介词作谓语的能力做出进一步的概括。这些介词不能在主句中独立作谓语中心, 但能在从句中作谓语中心; 在主句层次表现出介词特征, 在从句层次表现出动词特征。

基于以上分析, 我们认为在判定介词能不能独立作谓语中心时, 应当区分主句和从句两个层次。一个形式能在主句中作谓语, 就能在从句中作谓语; 但反之却不然, 能在从句中作谓语, 不一定也能在主句中作谓语。与此相应, 在依据能不能作谓语这条标准来鉴别动词和介词时, 也应该区分主句和从句两个不同的层次。

(二) 体标记检测与从句现象

一般来说, 动词可以带体标记, 介词则不可以[9]76[11]174[13]378。体助词标记的是动作行为的动态(体貌)信息, 只有动词这种述谓性成分才能具有体特征, 介词是程序性成分, 只具有引介功能, 不能携带体信息(现代汉语中还有一类带体助词的介词, 如“ 除了” “ 为了” “ 离了” “ 沿着” “ 当着” “ 趁着” 。这些例子中的体助词一般认为是词内成分或构词语素; 但也有学者认为, “ 了” “ 着” 在此并非没有任何功能, 它们在与动词的搭配上具有一定的选择性, 具有指示相对先后位置的功能, 还是具有体标记的属性。这种情况与本文所说的从句现象是否相关, 暂时搁置。)。不过, 调查发现“ 按照” 有时却可以带体标记“ 了” 。例如:

(9)于是, 这一整天, 完全按照了他所计划的, 他们吃了午餐, 散步, 看了场电影, 晚上, 他们在辅仁大学的餐厅“ 仁园” 里共进简单的晚餐。(琼瑶《匆匆, 太匆匆》)

(10)1986年以来, 伊犁地区根据本地的特点, 创造了自己的定居模式, 基本按照了生产、生活兼顾, 家庭经营和社会管理统一规划的原则, 给每一牧民划分了一定数量的草场, 并且规定五十年不变, 进行定居点建设。(BCC科技文献)

“ 按照” 在此附了体助词“ 了” , 说明它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具有动词的属性。但从自立性来说, 如果只说“ 按照” 分句, 感觉话没说完。这说明“ 按照” 分句不具备自立性, 是依附性从句, 为后接主句的行为提供依据。因此, 这种用法往往出现在从句中, 主句中难以接受。

(三) 否定检测与从句现象

一般认为, 动词和介词都可以被否定。例如, 石毓智等认为, 介词和动词都能用“ 不” 或“ 没” 否定, 这是介词保留了动词的重要特征之一[13, 19]。但Paul认为介词本身并不能独立被否定[9]62。对此我们表示赞同, 但有的介词却表现出独立被否定的特点。“ 按照” 就是其中一个。不过, 如前所述, “ 按照” 的这一动词特征一般仅限于从句层次。例如:

(11)看来如果不按照不良老人的计划, 想必要付出的代价将更高。(连清《挑逗魔心》)

(12)韩正说, 土地是城市发展最为宝贵的资源, 是不可再生的资源, 如果不按照土地利用总体规划, 随意圈占土地, 违法批地, 不仅会造成土地资源的浪费, 而且最终影响到城市的可持续发展。(《彻底清理规范土地市场秩序》, 《文汇报》2003年8月1日)

对于“ Neg(Aux) [vPPP [vPVO]]” 这样的线性序列, Paul认为, 这种结构中的介词表面上看能被否定, 那只是因为它作了动词扩展投射之内的附加语而已。Paul分析说, 在这样的结构中, 否定词管辖着整个vP投射所及[9]62-63。这样一来, 我们其实难以从“ Neg/Adv PP VP” 这样的线性排列中分出P是动词还是介词。但当PP用于其他位置, 比如作DP的内嵌性修饰成分时, 由于否定词不能和PP构成一个句法单元, 二者的不兼容性就会显现出来。因此, 例(13)中内嵌作修饰成分的“ [不[PP关于乔姆斯基]]” 语感上不成立。

(13)他买了几本[DP[PP(* 不)关于乔姆斯基]的书][9]62

调查发现, “ 按照” 有被否定之后用作DP的内嵌性修饰成分的情况。例如:

(14)对不按照《条例》规定的, 执法部门应依法处理。(《福建日报》1992年1月24日)

例(14)中“ 不按照《条例》规定的” 作介词“ 对” 的宾语, 其中“ 的” 转指“ 不按照《条例》规定” 的主语, “ 不按照《条例》规定” 作修饰性成分。其结构与“ 不关于乔姆斯基的书” 平行, 但“ 不按照” 能说, “ 不关于” 却很别扭。这说明, 第一, “ 按照” 在此可以被否定, 具有动词的特征; 第二, “ 关于” 的语法化程度比“ 按照” 高, 已经不能在定语从句中被否定了。由此可见, 介词所表现出来的从句现象的程度因词而异。

在状语从句这个句法环境中, 动词谓语可以独立被否定, 介词不能。因此, Paul还采用了状语从句中的否定这个办法来检测介词和动词能不能与否定兼容[9]64-65。Paul说, 助动词“ 想” 和“ 会” 不能带否定性动词短语作补足语, 因此, 如果这个位置的动词短语之前有否定词, 那么在[S想/会Neg PP V O]这样的线性序列中, 否定辖域只能解析为否定介词短语(“ S想/会 [vP[Neg PP][V O]]” ), 不能解析为否定后面的整块内容(“ * S想/会[Neg [vPPP [vPV O]]]” )。如下诸例所示。

(15)现在我想 [vP[adj.clause pro不听伴奏]清唱这首歌]

我想 [vP[adj.clause pro不闭着眼睛]睡觉][9]65[20, 21](16)a.他不[AuxP[vP[PP为美丽]担心]]

b.* 他会[[PP不为美丽]担心]

c.* [PP不为美丽], 他会担心[9]65[22](17)a.他明天不[AuxP[vP[PP向我]求婚]]

b.* 他明天会 [vP[PP不向我]求婚][9]66[23]例(15)中“ 听” “ 闭” 都是动词, 所以能出现在上述格式中独立被否定; 例(16)b、(16)c、(17)b中的“ 为” “ 向” 是介词, 所以, 无论是待在原位例(16)b、(17)b, 还是提至句首作话题例(16)c, 都不能被否定。按照Paul的思路[9], 我们发现大部分介词都符合这一标准, 但也有少数几个普遍被认为是纯粹介词, 却还是可以进入状语小句被否定。“ 按照” 未见这种用法, 但“ 按” 有(吕叔湘指出:“ ‘ 按’ 和‘ 按照’ 的选择与后面名词的音节多寡有关。” 参见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第51页。韵律因素是汪维辉老师提醒笔者的, 谨此致谢。)。Paul把“ 按” 放在了动介兼类中[9]56, 认为“ 按” 无论作为动词还是介词都有“ 依照” 的意思, 但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 按” 只有介词的用法。从语感上说, 作“ 依照” 用的“ 按” , 不太能用在主句中作谓语中心, 不过, “ 按” 能在状语小句中被否定。例如:

(18)楷模徐总肯定会不按常规套路出牌!(BCC微博语料)

(19)这段时间由于电力不足, 工厂都实行轮班制, 一般一星期轮到拉闸一次, 可以稍有准备, 但有时临时电力负荷过高, 也会不按计划临时拉闸。(《杭城昨日二十六条线拉闸》, 《都市快讯》2003年7月13日)

“ 往” 也是其中一例。例如:

(20)她见他这样, 心里有点慌张, 怕和他的关系搞坏, 别让朱瑞芳她们从中挑拨, 想 [vP[不往下] [vP谈]了]。(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按照Paul的标准[9]64-65来分析, 这个句子的结构一定是 [vP[不往下] [vP谈]], “ 往” 是被独立否定的对象, 那就应该识解为动词。在我们检索得到的语料中, “ 往” 的这种用法往往是出现在从句中, 从句中的例子听起来也更顺(还有一种用法是在反问句中。例如:“ 中国人怎么会不对横加指责的挑衅行为产生强烈反感, 不对这些西方国家所谓‘ 真心善意’ 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人民日报》2012年8月29日)“ 对方既然已杀了老何, 会不向自己出手吗?” (温瑞安《少年追命》, 1993年)为何[S想/会 Neg PP V O]用于反问句就可以, 个中原因有待进一步探讨。):

(21)要想不往坏处变, 就要使自己不断往好处变。(《人民日报》1971年9月24日)

(22)要想不往医院跑, 首先饮水要搞好!(参见佚名《要想不往医院跑, 首先饮水要搞好》, 2018年3月17日, http://www.sohu.com/a/225744110_732466, 2018年11月20日。)

综上, 我们大体上同意Paul提出的以上检测方法和标准[9]。否定是一种较强的述谓关系, 一般只有动词才能独立被否定, 介词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语料调查显示, 大部分例子符合这条标准。但有一点必须指出, 如果区分了主句(包括单立句)和从句, 那这条标准就更准确了。

(四) 副词修饰检测与从句现象

Paul论证指出, 介词本身不但不能被否定, 也不能独立用副词修饰[9]62。总体而言, 我们是同意的。不过, 我们调查发现, “ 按照” 这样的介词前面却可以独立用副词进行修饰。例如:

(23)每年的新产品开发任务十分繁杂, 如果还是按照传统方式, 根本无法进行。(《人民日报》2001年5月27日)

(24)北京奥运会门票的定价如果依然按照国际通行惯例, 北京老百姓肯定无法承受。(《人民日报》2003年2月20日)

(25)如果严格按照原来的审批制度, 下面都管死了, 没法发展。(《萧山:以工业见证文明》, 《都市快讯》2003年5月17日)

上引诸例中, “ 按照” 可以独立用时间副词“ 还是” “ 依然” 或程度副词“ 严格” 来修饰。但是, 这种用法倾向于出现在从句中, 主句中的接受度很低。

综上所述, 从介词能不能作谓语、带体标记、被否定、用副词修饰等几个方面来看, “ 按照” 等介词在一些句法行为上确实存在着从句现象, 并且不同介词表现出来的从句现象的程度不同。

三、 历时层面的从句现象: 从“ 鉴于” 语法化来看

上一部分主要通过“ 按照” 等介词在现代共时层面的句法表现考察了介词的从句现象。众所周知, 汉语中的介词大多经动词语法化而来。我们认为, 从句现象也正是动词语法化为介词的过程中表现出的阶段性现象。为此, 下文通过介词“ 鉴于” 的形成过程分析历时层面从句现象的存在。

(一) 现代汉语“ 鉴于” 的用法和特点

按照目前的普遍看法[18]297[24]92, 现代汉语“ 鉴于” 大体有介词和连词两种用法。介词后接名词短语(NP)。例如:

(26)鉴于群众反映, 我们准备马上开展质量大检查。|鉴于这种条件, 还是别在那儿过夜为好。|鉴于你的身份, 不宜过早出面。(吕叔湘[18]297)

连词后接分句(CP)。例如:

(27)鉴于他多次违反工作纪律, 公司决定让他停职反省。|鉴于目前市场疲软, 咱们也得赶紧想办法给产品找出路。|鉴于他的身体还需要恢复一段时间, 我们只好请别人先代替他的工作。(吕叔湘[18]297)

从句法分布来看, “ 鉴于” 这个介词特点鲜明。Huang等大致区分了四类介词, 分别是:a.至于、关于; b.从; c.给、在、向; d.把, 被[10]26。“ 鉴于” 应当属于a类。其显著的句法特点是:“ 鉴于NP” 一般只能用在主语、主语前的话题以及能愿动词之前, 不能位于其后, 韵律上承担独立的短语调, 书写上与主句之间必须带有逗号[10]27[18]297[25]352-354。这很大程度上证明它们占据句首位置并非通过移位实现, 句首就是其默认位置。与其他类介词不同, 这类介词修饰后面的整个小句。王永娜进一步把“ 鉴于” 归入“ CP层介词” [25]

就语义诠释而言, 吕叔湘对介词和连词的释义不太一样。作介词的“ 鉴于” 表示“ 以某种情况为前提加以考虑” , 作连词的“ 鉴于” 表示“ 察觉到; 考虑到” , “ 用在表因果关系的复句中偏句的句首, 指出正句行为的依据、原因或理由” [18]297。其实, 两种用法是相通的(吕叔湘在这类词的处理上也存在标准不一的情况。如“ 按” 条的介词义项下列出的前两种搭配是:(a)按+名; (b)按+动/小句。这是把介词和连词的搭配都归到了介词名下。“ 按照” 同“ 按” 。参见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 (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 第50页。)于NP” 和“ 鉴于CP” 与后续主句之间都存在着因果关系, 前因后果。表达原因的形式与主句之间关系相对疏远, 这一点具有跨语言共性[26]

就语体场合来看, “ 鉴于” 多见于书面语, 用于比较正式的场合。

(二) “ 鉴于” 语法化过程中的从句现象

1.从“ 鉴于” 介、连词用法的始见年代谈起

以上是“ 鉴于” 在现代汉语中使用的基本情况。追溯历史发现, “ 鉴于” 在古代汉语中是个动介跨层组合, 在历史上从“ 词汇性形式+语法性形式” 这样的动词性结构发展成为介词这样的语法性成分, 即发生了语法化。那么, “ 鉴于” 的介词用法是何时开始行用的呢?对此, 学界的意见有较大的差异。《汉语大词典》“ 鉴于” 条释义为“ 考虑到; 觉察到” , 只举了毛泽东《增强党的团结, 继承党的传统》中的一例(该例为:“ 鉴于他们的错误, 自己更谨慎一些。” 参见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 (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86— 1993年版, 第1424页。)文发表于1956年8月30日, 据此, “ 鉴于” 的虚词用法大概是新中国成立之后才出现的。李德鹏认为“ 鉴于” 的介词用法始见于现代, 举了鲁迅《祝福》(发表于1924年)中的例子[20]107。方清明调查了能进入“ 双音介词+抽象名词宾语” 搭配的28个双音介词, 其中就有“ 鉴于” , 他认为, 绝大多数最迟在“ 五四” 前后已经正式形成[24]30。崔山佳说, “ 鉴于” 至迟到清末已经语法化为介词[21]391。张成进把时间大大提前, 认为至元明时期, 表示依据、原因义的介词“ 鉴于” 已经产生[22]39-40

出现以上分歧, 第一个原因是有些关键例证未经详辨, 用得欠妥。如张成进认定“ 鉴于” 的介词用法始见于元代, 却只举了《新元史》中的两条例证[22]39。《新元史》这部文献是清末民初学者柯劭忞(1848— 1933)所撰, 成书于1920年, 将其全部视为元代语料, 实在不妥。在找不出其他例证的情况下, 说“ 鉴于” 在元代就有了介词用法, 就失了根据。张成进引为明代的例证“ 浙之大吏与刑部侍郎鉴于松魁, 且畏之荣复有言, 虽冤者不敢奏雪也” (《东山国语· 附录· 书湖州庄氏史狱》)[22]39, 讲述的是清初文字狱庄越铤《明史》案及其影响, 该案至康熙年间才结案, 显然不能算作明代的语例。崔山佳举的清末例证中, 有一条出自《八仙得道》[21]391, 而据吴玉芝调查, 该书涉及的科技文化名物词汇(如电话、传真、催眠术)和时代特征词汇(如简直、风险、迷信)显示[23], 这实际上是20世纪30年代的本子, 不宜当清末的语料用。

第二个原因出在判定标准上。像“ 鉴于” 这样的双音介词从跨层结构转变而来, 又带有一定的书面语色彩, 它们在渐变的过程中经历了哪些变化?转变到何种程度就可以认定不再是动词而是介词了?这直接影响到始见年代的认定。遗憾的是, 有的研究只给出了始见年代, 却未给出判定标准; 有的给了判定标准, 却经不起推敲。比如张成进提出, “ 鉴于” 符合以下两条标准因而具备了介词的功能:第一, 结构上, “ 鉴于” 处于施事主语之后状语的位置, 与其宾语构成介宾短语充当表原因的状语。第二, 语义上, “ 鉴于” 为其后的动作行为引进实施的依据或原因[22]40。这两条标准对“ 鉴于” 转为介词的判定而言, 无疑是重要的。但是, 单凭这两条标准, 恐怕还不足以断定“ 鉴于” 已是介词。

结构上, 施事主语之后的位置, 并非介宾短语作状语独享, 这是大多数状语成分的所在, 如副词(“ 飞快地” )、名词状语(“ 周末” )、无主语小句(“ 他吹着口哨下楼梯” )等[9]60。当然, 连动结构中的前一个动词短语也占据该位置。

语义上, 介词短语可以为其后的主句提供依据和原因, 但连谓句中的前一小句也可以承担这一功能。而“ 鉴于” 的介词用法正是从连谓结构的前一小句衍生而来。而且, “ 鉴于” 在语义上除了提供原因之外, 自身还具有较强的词汇意义, 即“ 以……为鉴” 。这样一来, 以上线性序列中“ 鉴/鉴于NP” 是介词短语还是连谓句中的前一小句, 依然悬而未定。如果是连谓小句的前一小句, “ 鉴于” 还是可以视为动词。因此, 符合上述两条标准只能算是必要条件, 还不能将其认定为介词。

“ 鉴于” 连词用法的产生年代和判定标准也需要再讨论。张成进认为, 到清代, “ 鉴于” 的后接成分扩展到动词性成分甚至是小句, 连词用法出现[22]39-40。他引了三条例证, 说是清代的, 但其中两条是民国以后的:《对联话》为民初吴恭亨作, 1921年出版; 《清史稿》成书于1914年至1927年间。第三个例子出自《吴三桂演义》, 这是一部清末的作品(参看史平《简论吴三桂演义》, 载《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4期, 第244-255页; 欧阳健《< 吴三桂演义> 是晚清小说》, 载《明清小说研究》1988年第3期, 第210页。)。照此来看, “ 鉴于CP” 其实是清末才出现的一种用法。

张成进指出, 有时为了突出前后分句之间的因果关系, 连词“ 鉴于” 之后还会用“ 所以” “ 因此” 等表结果的关联词与之呼应, 构成“ 鉴于……所以∕ 因此” 的形式[22]40。例如:

(28)本帅前言非不曲谅女将军, 但鉴于女将军冲锋对敌并不畏惧, 所以才有一语。(《七剑十三侠》一百五十九回)

根据本文的调查, 这种说法也是站不住的。首先, 后接动词或句子不一定就是连词。有些动词性结构, 如“ 想到” “ 考虑到” , 后面也可以跟动词或句子。更不用说, 介词也可以带动词性谓语。其次, 与“ 所以∕ 因此” 搭配, 并不能证明“ 鉴于” 就是连词。我们发现, 民国时期有大量“ 因(为)鉴于……(所以)” 的搭配。例如:

(29)据说被捧为“ 东方标准美人” 的徐来, 因为鉴于上海的空气不大好, 所以打算到外埠去一次。(《银色杂笔》, 《申报》1935年9月6日)

该句的因果关系分别由原因连词“ 因为” 和结果连词“ 所以” 标记。比较可见, “ 鉴于NP/CP” 就是一个句子, “ 鉴于” 在此的句法地位不是连词, 而是动词(详细论述见下文)。

由上可知, 既有的研究在讨论“ 鉴于” 何时转为介词和连词时, 对鉴别的标准未能做出细致的辨析。下面, 本文将论证指出, “ 鉴于” 到20世纪30年代依然表现出较强的动词性特征, 只是, 这些特征更倾向于适用于从句层次, 表现出从句现象。区分主句和主句两个层次对我们判定“ 鉴于” 的语法地位有着重要的意义。

2.民国时期“ 鉴于” 表现出的从句现象

根据我们的调查, 民国时期“ 鉴于” 显示出从句现象最可靠的证据表现在作谓语上。这一时期, “ 鉴于NP/CP” 可以作谓语, 表现之一是存在大量“ 鉴于” 用“ 因” “ 因为” 等原因连词引导的情况。“ 因鉴于NP” 的用例如下。

(30)又该校教员陶凤威因鉴于社会儿童教育之不振, 故向主任陶雪生商议整顿之法。(《各学校消息汇纪》, 《申报》1919年7月19日)

(31)本邑公共运动场场长王梦熊, 因鉴于提倡水上运动之必要, 乃利用暑假时间, 组织水上运动队。(《平湖》, 《申报》1929年6月11日)

(32)香港英文学生, 因鉴于国难的严重, 亦有热血沸腾的呼号着:“ 我要参加到救亡的队伍去!” (《向青年朋友致热烈的敬礼!》, 《申报(香港版)》1939年3月1日)

(33)市警察局因鉴于局势之新开展, 为防止一般不法奸轨, 乘机活跃, 对治安有所扰乱, 故仍继续任务, 加紧戒备。(《罗秘书长兼代市警察局局长》, 《申报》1945年8月16日)

“ 因为鉴于NP” 的用例如:

(34)于是学生之中, 有以玩皮出名的, 绰号叫小活狲, 因为鉴于今天国文教员的一副乡下摩登化样子, 于是题给他一个雅号叫做“ 小堂名” , 全堂又哄然大笑。(《小堂名》, 《申报》1932年12月17日)

(35)苏联政府因为鉴于电影人才的缺乏, 影界前途的渺茫, 所以最近在首都郊外设了一个电影学校。(《苏联影业改变作风》, 《申报(香港版)》1939年4月15日)

(36)同时, 物资如果充斥, 囤积居奇是不大容易施展伎俩的, 正因为鉴于物资的缺乏, 或预见某些物资必将缺乏, 才引起投机者去做囤积居奇的行为。(《充裕物资》, 《申报》1944年11月24日)

还有少量“ 为鉴于NP” 用例如:

(37)泰伦脱斯为鉴于上述诸弊, 就想到用铝合金来制造汽车。(《汽车制造的大改良》, 《申报》1923年4月7日)

(38)在形势进展中, 吾人所望于中央及绥省当局者为鉴于事件性质之严重, 以果敢之手段应付事变。(《不容忽视之内蒙问题》, 《申报》1936年1月20日)

上引诸例中, 原因连词“ 因” “ 因为” “ 为” 或者与结果连词“ 故” “ 于是” “ 所以” 搭配, 或与关联副词“ 乃” “ 才” “ 就” 搭配, 分别连接原因分句和结果分句。

在这一时期, 不只是“ 鉴于NP” , “ 鉴于CP” (即一般视为连词的用法)之前也出现了由“ 因/因为” 引导的用法。例如:

(39)学生分会因鉴于近日天气已寒, 灾民冻馁, 特于课余之暇制成棉衣十七件、棉裤十条, 交至上海学生会, 面托转送本埠慈善团体, 以便分给灾民。(《女学生热心慈善》, 《申报》1921年12月13日)

(40)英国最新式的病院中, 因鉴于病人坐卧很为费力, 因此对于病床的装置, 别出心裁。(《英伦花絮》, 《申报》1929年11月30日)

(41)我国因鉴于国联为一国际的组织, 其盟约中复含有实行裁制破坏国之条文, 故致力之焦点, 舍九国条约而集中于国联。(《今日之九国条约与我国廷》, 《申报》1934年4月25日)

根据我们对“ 瀚堂近代报刊” 数据库的统计, 1920— 1939这20年间, “ 鉴于” 之前用“ 因/因为” 引导的多达5 654例, 可见其行用之广。而这种用法的广泛使用有力地证明, 无论是在“ 鉴于NP” 还是在“ 鉴于CP” 中, “ 鉴于” 在此期间还是可以作主要谓语中心, 具备动词的句法地位。这一判断主要是基于以下论证。

从句法地位上看, 和上节对“ 按照” 的分析类似, 从句中“ 鉴于” 的语法地位在此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介词, “ 鉴于NP/CP” 本身只对应原因分句命题的一部分信息, 其他信息由语境补充。第二种可能是动词, “ 鉴于NP/CP” 占据原因分句中动词短语的位置。我们认为, “ 鉴于” 在这一时期, 第二种可能更加符合实际情况。一条非常关键的证据是, “ 鉴于NP/CP” 前面可以出现显性主语。如下列诸例中, (a)是“ 因(为)鉴于” 例, (b)是相应的出现显性主语的例子。

(42)a.他因鉴于马路上停车问题的难以解决, 因一心一意要想利用一种小机件来解决这个困难问题。(《“ 停车计时器” 的效用》, 《申报》1936年10月7日)

b.因他鉴于太阳国的步步逼人, 着着进取, 行见大好河山, 将被他们宰割而去, 有心人能不浩叹?空言爱国, 无裨实事, 所以主办了这个学校, 实施军事教育。(《与子同仇(五)》, 《申报》1931年12月8日)

(43)a.租界当局因鉴于车辆肇祸案之激增, 曾到处贴有“ 马路如虎口, 当中不可走” 的标语, 以警告一般市民。(《安全第一》, 《申报》1940年11月18日)

b.因当局鉴于米价越轨, 特令所有掮客一律不准入市, 暂停两周。(《论理米价应归平静》, 《申报》1940年12月27日)

(44)a.本公司因鉴于破旧皮鞋修理取价颇为奇昂, 费时甚久, 故创设本公司, 专以精快廉为宗旨。(《商场消息》, 《申报》1931年2月24日)

b.因本公司鉴于从前制造家标唛乱用, 优劣不分, 信用全无, 销路滞积, 乃大加改革。(《广告》, 《申报》1929年2月21日)

(45)a.本埠号家因鉴于销场不十分畅旺, 所以亦不过于贪取。(《油市新陈交替时之白桐油市》, 《申报》1932年11月6日)

b.实因一般投机家鉴于国内旱象已著, 粮价腾上, 故皆为之推波助澜, 以图厚利。(《面粉业之救济源》, 《申报》1934年10月5日)

(46)a.这是他们因鉴于国难严重, 非将国防意义灌输到小朋友们脑筋中去不可, 所以新翻花样, 做一番有意识的点缀。(《儿童世界中的百灵庙》, 《申报》1936年12月13日)

b.因为他们鉴于美国海军部的各大氢气飞艇和英国大飞艇R一○一号等的在空中失事, 不敢随便确定她的命运。(《“ 兴登堡” 飞船失事》, 《申报(本埠增刊)》1937年5月12日)

以上例子中, “ 因(为)” 引接的部分表示原因, 后续结果分句没有显性的主语形式, 其主语和原因分句的主语同指。这种格局意味着:第一, “ 因/因为” 和“ 鉴于” 处于不同的句法层次, 从而排除了上文举例“ 因/因为鉴于” 中“ 因/因为” 和“ 鉴于” 是同义并列的可能。第二, “ 因/因为” 和“ 鉴于” 的语义贡献并不等值, 前者纯粹表示原因, 后者则带有较强的词汇意义“ 以……为鉴” 。第三, “ 鉴于” 之前出现显性主语, “ 鉴于” 的外部论元依然在, 这是动词的典型特征。只不过, “ 鉴于” 的这类用法不是出现在自立句(主句或单句)中, 而是保留在了从句中。“ 鉴于” 已经不能在自立句中独立作谓语中心, 但在从句中仍然会表现出动词的句法特点。

另需指出的是, 从以上句法分析来看, 这一时期的“ 鉴于NP” 和“ 鉴于CP” 在句法地位上并无二致。“ 鉴于NP” 带名物宾语, “ 鉴于CP” 带事件宾语。我们还可以找到具有类似句法行为的动词, 如“ 想到” “ 感到” “ 知道” 等, 都是既可以带NP宾语, 又可以带CP宾语。

综合以上分析可见, “ 鉴于” 在民国时期, 还具有动词作主要谓语的句法行为。只是, 这种句法行为更倾向于出现在从句层次中。

3.“ 鉴于” 从句现象消失简述

本文的重点在于关注介词“ 鉴于” 在形成过程中表现出的从句现象, 其详细的语法化过程, 限于篇幅和主旨我们将另文专论。但为了能够大致呈现出“ 鉴于” 从句现象消失的过程, 下面择要简述。民国末期, “ 鉴于” 的从句现象逐渐消失, 向典型介词转化。这期间有两个方面的变化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第一个变化是“ 因(为)” 和“ 鉴于” 共现频率的降低。我们对“ 瀚堂近代报刊” 数据库中“ 因(为)鉴于” 的出现频次进行了检索(据该网站介绍, “ 瀚堂近代报刊” 数据库涵盖了两万五千种清末至民国报刊资料, 但没有给出大致的总字数。), 调查结果如表1所示。

表1 “ 因(为)鉴于” 使用频次(1896— 1949年)

表1数据显示, “ 因(为)鉴于NP/CP” 这种用法从19世纪末期开始出现, 但在1909年之前, 只是零星偶见。从1910年起, 该用法的使用数量开始增多, 至1920— 1939这20年间, 用量达到峰值状态。到1940年后, 用量陡降。

我们又对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27]中的《人民日报》(1946— 2018年)进行了调查。在这共约12.59亿字、纵跨73年的历时语料中, “ 因(为)鉴于” 在各阶段的使用频率如表2所示。

表2 《人民日报》(1946— 2018年)中“ 因(为)鉴于” 的使用频次

调查显示, 到20世纪50年代初, “ 因(为)鉴于NP/CP” 的使用只剩下零星的例子了。1960年之后, 这种用法已经罕见, 基本不再使用了。这之后“ 鉴于” 的功能更多是单用表原因。这种格局的转换使“ 鉴于” 逐渐消解了在从句中作谓语动词的语法地位, 并进一步取代“ 因(为)” , 向原因介词转变。

第二个显著变化是“ 鉴于” 和主语的相对位置的变化。我们抽样统计了1919— 1949年“ 瀚堂近代报刊” 数据库中“ 鉴于” 和主语相对位置的变化情况。我们从1919年起, 每10年调查一个年份, 每个年份选取前100条用例进行统计(下同)。调查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1919— 1949年“ 瀚堂近代报刊” 数据库中“ 鉴于” 和主语相对位置的变化情况

我们又抽样统计了1949— 1999年《人民日报》中“ 鉴于” 和主语相对位置的变化情况。由于1969年的用例太少, 总共只有25例, 没把数据列入表中。如表4所示:

表4 1949— 1999年《人民日报》中“ 鉴于” 和主语相对位置的变化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 我们注意到, 同样是1949年, 但“ 翰堂近代报刊” 和《人民日报》统计出来的数据却差别较大。“ 翰堂近代报刊” 中“ 鉴于” 用于主语之前的比例要明显低于《人民日报》中的比例。这是由两个数据库在语体风格上的差异造成的。民国时期的报刊诸如《申报》等, 相对来说文言色彩更加浓厚, 语体上更趋雅正, 因此, 在体现语言演变过程中的新质成分方面相对滞后。但是, 综合表3表4, “ 鉴于” 和全句主语相对位置的历时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鉴于” 用于主语之后的倾向, 在民国时期是压倒性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用在主语之前的例子有所增加, 但直到1949年前后, 在后的用法还是占据上风。此期间在前在后的用法各举一例如下:

(47)我们鉴于全国革命形势的发展及北京市所处地位的重要, 拟提出第四项方针即市政建设方针。(《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0日)

(48)鉴于琉璃河水泥厂及北平市电车公司失火事件, 各领导机关对该厂曾有两次防火通报指示, 竟未引起应有的注意。(《石景山钢铁厂化验室失火事件》, 《安全卫生资料》1949年9月)

1950年以后, “ 鉴于” 在后的用法逐渐萎缩, 前移倾向越来越明显。到1999年前后, “ 鉴于” 就已经压倒性地用在主语之前了, 在后的用法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前后仅仅隔了半个世纪。

“ 鉴于” 从主语之后移到主语之前, 对“ 鉴于” 从动词向介词的转化而言, 是非常关键的。移到主语之前, “ 鉴于” 和主语的语义选择关系逐渐疏远, 其述谓性越来越弱。由此, 纯粹的因果关系就大大地得到凸显, “ 鉴于” 逐渐转化为介词。

四、 相关问题的讨论
(一) 介词语法化环境扩展的先后等级

从句现象的存在说明, 在动词向介词语法化的过程中, 创新性句法行为在句法环境上的扩展存在一个先后等级:自立句> 从句。创新性句法行为如不能独立作谓语、不能带体标记等, 先在自立句中发生, 然后再一步步向主次从句和从属从句扩展。从难易度的角度来说, 这也意味着, 在从动词向介词的转变过程中, 创新性句法行为的扩展, 从句难于主句。从句中谓语动词的一些句法特征受到限制, 这在以往的研究中已经有所论及, 如在反指零形主语小句[1]、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参见唐正大《背景化、前景化与汉语小句的“ 依附— 自立” 二重性》, “ 语言的描写与解释” 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2014年。)[28]中很难携带时态和语气信息; 但另一方面, 相对于主句中发生语法化的动词而言, 从句又表现出结构固守效应, 如能独立作谓语、能带体标记等, 这似乎尚未引起足够的关注( 匿名审稿专家提出, 动词在反指或非反指零形小句里出现功能受限的情况, 与本文论述的介词从句现象看似有些矛盾。这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我们的看法是, 二者并不矛盾。第一, 零形小句受到的限制主要表现在不能带典型的时间信息, 例如“ 愣了半天(* 了), 他问了句:‘ 曹先生没说我什么?’ ” (方梅《由背景化触发的两种句法结构— — 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 载《中国语文》2008年第4期, 第293页)。本文论述的从句现象主要表现在述谓性和体信息上。典型的时态信息也受限, 例如“ 基本按照了生产、生活兼顾, 家庭经营和社会管理统一规划的原则(* 了), 给每一牧民划分了一定数量的草场……” 也不成立。这恰好说明, 零形主语小句这一句法上降级的结构, 既表现出去除谓语时间信息的特点, 也表现出保存述谓性和体信息的特点。另外, 这也说明, 时间信息对句子的独立性而言是更重要的, 述谓性对动词而言是最后的“ 堡垒” 。一个动词可以没有时间信息, 但可以有述谓性, 反之则不然。以上和本文的论点是相通的。第二, 本文所论述的从句现象不限于零形主语小句, 也包括有显性主句的情况, 例如第二部分“ 谓语检测与从句现象” 中提到的“ 如果厂商严格按照‘ 新三包’ 的规定, 消费者反而吃亏” 。那么, 有显性主语的从句现象能否带时间信息?从句这个句法范畴为什么会表现出上述特点?它和下文提到的反问句、祈使句等句法范畴有何异同?容待后续研究专论。)。跟主句比, 从句的可及性相对低, 在句法地位的变化上往往不如主句敏感, 且相对滞后, 所以表现出一定的固守效应。据此而言, 语法化中的去范畴化或创新性特征的扩展导致动词失去了原有的一系列句法特征, 而从句的结构固守效应又使动词得以在从句中保存若干句法特征。二者的合力导致动词向介词语法化过程中出现了从句现象。

(二) 缺乏形态与句法特征的“ 降级保存”

从句现象可以视为动词范畴在句法上的“ 降级保存” 。语法化之后动词的句法范畴特征在主句中已经难以体现, 但有时可以降一级, 在从句中得以保存。我们认为, 这种降级保存与汉语缺乏动词形态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有动词形态标记的语言, 动词在句法降级时一般会带着形态上的标志, 对句法地位加以确认。比如英语的动词consider发展出介词和连词的用法, 但必须带上从属化标志-ing, 以此对介词地位加以确认。

(49)Considering the circumstances, Simon was remarkably phlegmatic.(介词)

Considering that he was the youngest on the field he played well.(连词)(Oxford Living Dictionaries, https://en.oxforddictionaries.com/definition/considering, 2018-11-20.)

但是, considering这个形式很难保留其动词的句法, 因为它已经在加词缀的基础上转变为介词了, 两个句法范畴之间有形式上的区别, 无法以此身份独立承担动词的句法行为, 比如, considering不能像汉语的“ 鉴于” 那样在从句中独立作谓语。相对而言, 汉语缺乏动词形态(当然, 句子在句法上降级为从句时, 会采取一些其他的补偿手段。参见方梅《由背景化触发的两种句法结构— — 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 载《中国语文》2008年第4期, 第295页; 陈满华《由背景化触发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载《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 第422页。), 动词没有显性的形态标记, 降级之后在形式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这样, 汉语的动词在语法化过程中就有可能表现出句法特征上的新旧并存或源范畴特征的重启。和英语相比, 汉语动词的句法特征更容易表现出降级保存的特点。汉语在语法化过程中, 由于缺乏形态而表现出和形态语言不同的特点, 近年来得到了一定的关注[29]。本文讨论的从句现象很可能也是其中一例。

五、 总结和余论

综上所述, 汉语中有些介词不同程度地表现出动词的句法行为, 但有的只许用于从句, 不能用于自立句(包括主句和单句)。本文通过对“ 按照” “ 鉴于” 等介词的考察指出:(1)从句现象在介词的现代共时分布和历时演变过程中都有所体现。介词语法地位的鉴别需要区分主句和从句两个层次。(2)从句现象的存在说明, 动词向介词语法化的过程中, 创新性句法行为往往先在自立句中发生, 然后再一步步向主次从句和从属从句扩展。(3)介词的从句现象是由动词语法化的去范畴化效应和从句的结构固守效应双重作用导致的句法后果。(4)从句现象可以视为动词范畴在句法上的“ 降级保存” , 这种降级保存与汉语缺乏动词形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与英语相比, 汉语动词的句法特征更容易表现出降级保存的特点。

最后需要指出, 本文讨论的从句现象尚存若干问题有待进一步论证。第一, 本文论及的介词主要包括“ 按照” “ 鉴于” “ 冲” “ 往” 等, 其中重点考察的“ 按照” “ 鉴于” 等都是语体上较为正式的介词, 其他介词尚未涉及。第二, 本文论及的从句主要包括假设条件从句、因果从句等类型, 其他类型尚未涉及。那么, 哪些类型的介词还表现出从句现象?相互之间在从句现象的体现程度上有何不同?从句现象还存在于哪些句法环境中?有什么规律和限制?介词之外, 是否还有其他范畴也有从句现象?这些都是非常重要但尚需进一步研究的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 动词范畴句法上的“ 降级保存” 不但出现于主次从句, 而且出现于疑问句和祈使句(感谢匿名审稿人的提醒。匿名审稿人提供的例句如下:我们按照施工图吗?你们按照施工图了吗?你们不按照施工图吗?我们严格按照施工图吗?你们按照施工图吧!别总按照施工图!)。主次从句、疑问句、祈使句、从属从句为不同句法现象, 其降级保存的表征也不尽相同。我们在第二部分“ (三)否定检测与从句现象” 中也注意到类似的现象, 即反问句表现出与从句相同的效应。国外学者也曾谈到类似的现象。比如Haspelmath提到, 萨科尼亚语(Tsakonian, 现代希腊语的一种方言)中保留了古希腊语的现在时态, 但这种用法仅限于虚拟语气的语境[30]42。虚拟语气其实和假设从句具有相通之处。Givó n指出, 从历时演变来看, 主句通常更具创新性, 从句则更保守[31]259。Bybee也指出, 从句比主句更具自治性或固守性, 这种固守性导致从句在语言演变的过程中更易保存古老语言的特征[32]12

由此看来, 从句现象极有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这些问题不是一篇文章能解决的, 期待未来的研究对此做出更为深入的调查和分析。

(本文曾于2018年11月3日在浙江大学首届汉语词汇史青年论坛上报告, 初稿先后承蒙业师汪维辉先生以及何洪峰先生、姜淑珍、李果、刘君敬、刘莹、杨望龙、王翠等诸位师友提供宝贵意见, 获益良多, 谨此致谢!)

参考文献
[1] 方梅: 《由背景化触发的两种句法结构——主语零形反指和描写性关系从句》, 《中国语文》2008年第4期, 第291-303页.
[Fang Mei, ″ Two Emergent Grammatical Structures Motivated by Background Information Packaging: A Case Study on the Cataphoric Zero Subject Clause and the Descriptive Relative Clause, ″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No. 4 (2008), pp. 291-303. ] [本文引用:2]
[2] Hooper J. B. & Thompson S. A. , ″ On the Applicability of Root Transformations, ″ Linguistic Inquiry, Vol. 4, No. 4 (1973), pp. 465-497. [本文引用:1]
[3] Green G. M. , ″ Main Clause Phenomena in Subordinate Clauses, ″ Language, Vol. 52, No. 2 (1976), pp. 382-397. [本文引用:2]
[4] 张小玲袁毓林: 《“真(的)”的主句现象及其内嵌条件研究》, 《海外华文教育》2018年第2期, 第5-18页.
[Zhang Xiaoling & Yuan Yulin, ″ Study on the Phenomenon of 'Zhen (de)' Main Clauses and Its Conditions of Being Embedded in Subordinate Clauses, ″ Overseas Chinese Education, No. 2 (2018), pp. 5-18. ] [本文引用:1]
[5] 丁声树: 《现代汉语语法讲话》,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61年.
[Ding Shengshu et al. , Lectures on Modern Chinese Grammar,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61. ] [本文引用:2]
[6] Chao Y. R. , 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 Berkeley &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8. [本文引用:2]
[7] Cheng L. L. S. & Sybesma R. , ″ Mand arin, ″ in Kiss T. & Alexiadou A. (eds. ), Syntax Theory and Analysis: An International Hand book, Vol. 3,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15, pp. 1518-1559. [本文引用:2]
[8] 吕叔湘: 《汉语语法分析问题》,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79年.
[ Shuxiang, Problems in Chinese Grammatical Analysis,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79. ] [本文引用:5]
[9] Paul W. , New Perspectives on Chinese Syntax, Berlin: De Gruyter Mouton, 2015. [本文引用:17]
[10] Huang C. T. J. , Li Y. H. A. & Li Y. , The Syntax of Chines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本文引用:4]
[11] 朱德熙: 《语法讲义》,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82年.
[Zhu Dexi, Lecture Notes on Grammar,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82. ] [本文引用:1]
[12] 金昌吉: 《汉语介词和介词短语》, 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 1996年.
[Jin Changji, Chinese Preposition and Prepositional Phrase, Tianjin: Nankai University Press, 1996. ] [本文引用:3]
[13] 石毓智李讷: 《汉语语法化的历程——形态句法发展的动因和机制》,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1年.
Shi Yuzhi & Li Ne, A History of Grammaticalization in Chinese: Motivations and Mechanisms of Evolution of Chinese Morpho-Syntax, 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1. ] [本文引用:1]
[14] 马贝加: 《近代汉语介词》, 北京: 中华书局, 2002年.
[Ma Beijia, The Prepositions in Pre-Modern Chinese, Beijing: Zhonghua Book Company, 2002. ] [本文引用:1]
[15] 何洪峰: 《动词介词化的句法语义机制》, 《语文研究》2014年第1期, 第15-22页.
[He Hongfeng, ″ The Syntactic and Semantic Mechanisms of Prepositionalization, ″ Linguistic Researches, No. 1 (2014), pp. 15-22. ] [本文引用:1]
[16] 郭锐: 《现代汉语词类研究》,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02年.
[Guo Rui, A Study on Word Classes in Modern Chinese,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02. ] [本文引用:1]
[17] 陈承泽: 《国文法草创》,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22年.
[Chen Chengze, A First Grammar of Chinese,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22. ] [本文引用:1]
[18] 吕叔湘主编: 《现代汉语八百词》,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9年.
[ Shuxiang (ed. ), Eight Hundred Words of Modern Chinese,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99. ] [本文引用:6]
[19] 石毓智: 《时间的一维性对介词衍生的影响》, 《中国语文》1995年第1期, 第1-10页.
[Shi Yuzhi, ″ The Single-Dimensionality of Time and Its Effects on the Evolution of Prepositions, ″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No. 1 (1995), pp. 1-10. ] [本文引用:1]
[20] 李德鹏: 《现代汉语双音节介词成词研究》, 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 2011年.
[Li Depeng, A Study of the Evolution of Double Syllable Prepositional Words in Modern Chinese, Beijing: Guangming Daily Press, 2011. ] [本文引用:2]
[21] 崔山佳: 《汉语欧化语法现象专题研究》, 成都: 巴蜀书社, 2013年.
[Cui Shanjia, A Study of Europeanized Grammar in Chinese, Chengdu: Bashu Book Press, 2013. ] [本文引用:3]
[22] 张成进: 《介—连兼类词“鉴于”的词汇化与语法化》, 《语文研究》2018年第1期, 第38-42页.
[Zhang Chengjin, ″ The Lexicalization and Grammaticalization of Conj-Prep 'Jianyu', ″ Linguistic Researches, No. 1(2018), pp. 38-42. ] [本文引用:7]
[23] 吴玉芝: 《介词“关于”源自日语说》, 《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6期, 第92-102页.
[Wu Yuzhi, ″ A Study of the Theory That the Preposition 'Guanyu' Originated from Japanese, ″ 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 Studies, No. 6 (2016), pp. 92-102. ] [本文引用:2]
[24] 方清明: 《现代汉语介词用法词典》,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7年.
[Fang Qingming, Modern Chinese Prepositions Usage Dictionary,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2017. ] [本文引用:2]
[25] 王永娜: 《介词在句法、韵律、语体上的分布和对应》, 《世界汉语教学》2018年第3期, 第344-357页.
[Wang Yongna, ″ On the Correspondence Between Syntactic Layer, Prosody Rule and Register Function of Chinese Prepositions, ″ Chinese Teaching in the World, No. 3 (2018), pp. 344-357. ] [本文引用:2]
[26] Diessel H. & Hetterle K. ,″ Causal Clauses: A Cross-linguistic Investigation of Their Structure, Meaning, and Use, ″ in Siemund P. (ed), Linguistic Universals and Language Variation, Berlin: Walter de Gruyter, 2011, pp. 21-52. [本文引用:1]
[27] 荀恩东饶高琦肖晓悦: 《大数据背景下BCC语料库的研制》, 《语料库语言学》2016年第1期, 第93-109页.
[Xun Endong, Rao Gaoqi & Xiao Xiaoyue et al. , ″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BCC Corpus in the Age of Big Data, ″ Corpus Linguistics, No. 1 (2016), pp. 93-109. ] [本文引用:1]
[28] 陈满华: 《由背景化触发的非反指零形主语小句》, 《中国语文》2010年第5期, 第413-425页.
[Chen Manhua, ″ The Non-Cataphoric Zero Subject Clause Motivated by Background Information Packaging, ″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No. 5 (2010), pp. 413-425. ] [本文引用:1]
[29] Xing J. Z. , ″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emantic Change in Grammaticalization and Lexicalization in Chinese and Germanic Languages, ″ Studies in Language, Vol. 39, No. 3 (2015), pp. 593-633. [本文引用:1]
[30] Haspelmath M. , ″ The Semantic Development of Old Presents: New Futures and Subjunctives Without Grammaticalization, ″ Diachronica, Vol. 15, No. 1 (1998), pp. 29-62. [本文引用:1]
[31] Givón T. , On Understand ing Grammar,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9. [本文引用:1]
[32] Bybee J. , ″ Main Clauses Are Innovative, Subordinate Clauses Are Conservative: Consequences for the Nature of Constructions, ″ in Bybee J. L. & Noonan M. (eds. ), Complex Sentences in Grammar and Discourse: Essays in Honor of Sand ra A. Thompson,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02, pp. 1-17. [本文引用:1]